第148章 風流債
但人往往就是這樣,以為自己隱藏很好,對方看不出喜惡,完全是聰明反被聰明誤的自以為是。
如同四姑娘和齊佑之間關係。
齊佑相貌周正,但和一身書卷氣的齊賢相比,少了幾分矜貴,多幾分市儈,而且他喜歡斜眼打量人,給人感覺傲慢又輕佻。
這就是齊臣相偏愛齊賢,不喜歡他的緣故。
但齊佑早比齊賢心思活絡,不愛死讀書,所以他很早就看出四姑娘不願嫁齊家,而且找人查探得知,之前齊府送她的東西,一律被她送進當鋪,折成現銀。
齊佑從那一刻開始打心裏瞧不起四姑娘。
在他的記憶裏,溫伯公出手闊綽,不談其他,就書房裏名貴字畫,隨便挑一樣,都是上品之作,絕非用銀錢衡量的古玩字畫。
這事是從他哥哥齊賢嘴巴裏知道的,齊賢生前就酷愛字畫收藏,三不五時向溫伯公討教一二。
現如今,溫伯公才走多久,溫府落魄到這個地步?
齊佑將信將疑,瘦死駱駝比馬大,難道溫府窮成這樣?
還是四姑娘虛榮、自私又小氣?
齊佑尋思,齊淑妃好歹是齊家人,怎麽選這麽個女人聯姻,他百思不得其解。
當然四姑娘也不是全無用處。
四姑娘和齊淑妃打小認識,她願意出錢出力一趟趟往宮裏跑,為他仕途前程,齊佑何樂不為。
不喜歡歸不喜歡,有人上杆子替他操心,他絕不攔著。
於是隻要四姑娘進宮找齊淑妃的頭一天晚上,齊佑必定和顏悅色,輕鬆把人哄得開心至極。
隔天四姑娘一定會想儘辦法討好齊淑妃。
但比心思,她遠不如齊淑妃這些年在宮裏練就一身本領。
齊淑妃因長期侍奉保和殿,明裏暗裏告訴蕭璟,杜皇後的所作所為,時間長了,她立場鮮明,自皇後黨覆滅後,便搬入景陽宮,封為正宮娘娘。
終於脫離杜家的壓迫,守得雲開見月明,徹底揚眉吐氣。
四姑娘十分豔羨,尤其景陽宮裏的小玩意,不但做工精湛,鑲金和綴寶石的裝飾,看得她隻瞪眼,就是燕都最好的銀樓,也沒見過這等成色品相的寶石,更別說工藝。
齊淑妃坐在皇上新賜的鹿角椅上,用茶蓋拂了拂清綠的茶湯,瞥了眼喜笑顏開的四姑娘,嘴角噙著一抹不易察覺的冷笑,淡淡道:“四姐姐若喜歡,本宮賞給姐姐了,拿回去便是。”
四姑娘一愣,把手裏精巧的玉香壺揚了揚,有些不可思議:“娘娘把這個賞給妾身了?”
齊淑妃笑而不語。
一旁的宮女立刻給四姑娘遞眼色,示意趕緊磕頭謝恩。
四姑娘會意,忙過來磕頭,喜滋滋把玉香壺揣進懷裏,又給剛才的宮女回遞個眼神,不露聲色摸了摸袖子,示意兩層意思。
第一,謝謝提醒;第二,銀錢帶來了。
四姑娘為了齊佑的前程,可謂煞費苦心,她雖然在杜夫人庇佑下長大,但到底是大戶人家姑娘,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對深宅大院裏的手段耳濡目染。
有錢能使鬼推磨的道理,她懂,所以不惜重金買通,伺候齊淑妃的一個宮女,就怕自己在宮裏失了禮數,得罪人不自知。
然而齊淑妃壓根沒把四姑娘的伎倆放在眼裏。
她品著新進貢的蒙頂甘露,好似話家常:“四姐姐,按規矩,本宮應該稱你一聲三嫂,可本宮覺著這樣叫生分,還是叫你四姐姐親切。”
四姑娘連連點頭:“娘娘說得是,妾身不習慣嫂子這個稱呼。”
不知四姑娘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
齊淑妃身邊的幾個宮女偷偷捂嘴笑,自古俗禮,女子嫁夫家,女子改口稱夫君的父母為父母,夫家上下亦對新過門的媳婦改口。
不改口是幾個意思?
不承認四姑娘是齊家人?
這話沒誰蠢得問出口,反正四姑娘對“四姐姐”這個稱呼沒意見,其他人隻當她看笑話。
至於四姑娘,她一門心思撲如何為自己丈夫仕途鋪平道路上,所有專注都在齊淑妃身上。
齊淑妃說著可有可無的體己話,聽起來又像關心不已:“四姐姐在齊家住的慣嗎?堂哥對你可好?”
四姑娘點點頭,好不好都說好。
然後她見齊淑妃臉色還好,想提一句齊佑升遷的事,可又覺得直接說,目的太過明顯,沒話找話:“淑妃娘娘,妾身前幾日見到一件新鮮事。”
齊淑妃不以為意,敷衍哦一聲。
四姑娘繼續說:“溫婉蓉……”
齊淑妃瞥一眼。
她立刻改口:“婉宜公主今時不同往日,她夫君為護國大將軍,聽聞結識不少達官貴人。”
齊淑妃饒有興趣看過來:“說來聽聽,都有誰?”
四姑娘正想說,倏爾看見剛才遞眼色的宮女,輕輕搖頭,皺皺眉頭,示意別說。
可齊淑妃還等著回話。
四姑娘一時懵了,到底說是不說,怎麽說,心裏還在盤算。
齊淑妃嗯一聲:“四姐姐怎麽了?吞吞吐吐的。”
四姑娘一臉不明地收回目光,乾笑兩聲,挑重點說:“妾身撞見兩次,婉宜公主和大理寺卿兩人在午門外說話。”
“就這事?”齊淑妃沒覺得什麽稀奇,“她身為官夫人,又是公主身份,和認識的大臣點頭招呼不過禮儀之交,四姐姐不必大驚小怪。”
四姑娘訕訕笑了笑,偷瞄了眼宮女,見對方垂眸,知道話題就此過去,忙岔開話題,說最近天氣炎熱,請齊淑妃保重身體,別中暑氣一類不疼不癢的關切話。
她想出師不利,趕緊撤退。
然後喝完茶,吃完糕點,起身告辭。
齊淑妃沒留,叫人送客。
四姑娘走到宮門外,就溜進一個僻靜的甬道,等了一小會,就見一個宮女急急忙忙跑過來。
“方才真要謝謝姑姑提點。”四姑娘邊笑,邊把懷裏一張折好的銀票拿出來,悄悄塞到對方袖子裏。
宮女拿人錢財自然不能白拿,開口道:“溫夫人,您下次當著娘娘的麵兒,千萬別提婉宜公主的事。”
四姑娘聽懵了:“淑妃娘娘和婉宜公主以前關係很好啊,怎麽又不能提了?”
宮女不想說兩人之前的過節,就說前幾日發生的事。
織造局做的一批進貢的團扇,太後好心,叫那幾個常來仁壽宮走動嬪妃挑扇子,齊淑妃一把沒看中,獨獨看中放在紅木盒子裏的,找太後要,太後沒給,笑說紅木盒子裏是給婉宜公主留的。
本是件再尋常不過的小事,然而出了仁壽宮便有看不慣齊淑妃的妃嬪,借著剛才扇子冷嘲熱諷,說她不自量,敢和公主爭東西。
明裏暗裏諷刺齊淑妃出身卑微,以色侍人,遲早色衰愛馳。
氣得齊淑妃一宿沒睡。
她心思,什麽婉宜公主,當初溫婉蓉在溫府怎麽回事,別人不知道,她還不知道?
被幾個嫡出姑娘欺負得像小媳婦,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現在沒人提及這些事,不就因為做了將軍夫人,一夜恢複皇室身份嗎?
成了真正的麻雀變鳳凰。
她倒好,飛上枝頭,三不五時陪在皇上身邊,還有賤人嘲笑她身世。
因為後宮嬪妃都知道,不管是杜皇後覆滅前,還是杜皇後覆滅後,就算皇上喜歡,獨寵不會超過三個月。
齊淑妃不過當初運氣好,三個月內懷了龍嗣,才比別人多了一段時間專寵。
最後還是遭杜皇後毒手。
小產後,皇上冷了她三個月,連句慰問都沒有。
齊淑妃想,當初她和溫婉蓉都是姑娘時,各自在府裏被主母壓得抬不起頭,如今物是人非,能擺脫過去卑微隻有溫婉蓉一人。
人比人,氣死人。
加上兩人之前關係就出現裂痕,新仇舊仇一並算在溫婉蓉頭上。
“原來是這樣啊。”四姑娘聽明白原委,點點頭,對宮女說,“謝謝姑姑告知。”
回去的路上,四姑娘很開心。
她本就討厭溫婉蓉,如今齊淑妃也討厭,兩人共同討厭一個敵人,才好拉進關係啊。
四姑娘邊尋思,邊哼著小調出了宮。
快進入三伏天的燕都,如同巨大蒸籠,火辣辣的太陽把地麵烤得烘熱。
四下除了明晃晃的陽光就是聒噪的蟬鳴。
四姑娘嫌熱,要車夫抄近道,從千步廊橫穿過去,經過樞密院門口時,覃煬正叫人清理樹上的蟬。
他一連三天熱得沒睡好,溫婉蓉養傷,不能給他打扇,他上半夜睡裏屋,下半夜熱醒,又換到堂屋的搖椅上,屋門大開,沒有一絲風,熱得罵娘,現在聽見聒噪就頭疼。
宋執也怕熱,趁一早出去外協辦完事回來,就見中庭一群人拿著長篙子圍著樹敲敲打打,尋思肯定是覃王八的餿主意,一臉壞笑跑到他屋裏。
再看他一臉倦容,一肚子男盜女娼,沒一句正形:“又乾了一宿沒睡?身體大不如從前啊。”
覃煬煩得很,又沒精神,懶得嘴炮:“你滾不滾?”
宋執答得自然:“不滾,不滾。”
邊說,邊自來熟倒兩杯涼茶過來,自顧自喝一大口,緩口氣說:“你不是要我去查刺客的事嗎?聽不聽?”
“有屁就放。”
宋執賤不過:“你剛才不是要我滾嗎?”
“你他媽!”覃煬一下子從太師椅裏坐起來,操起桌上的東西準備砸過去,就聽見門口一聲輕咳。
下屬默默拿批文進來,默默退出去,生怕覃將軍手上的銅製壓紙砸自己身上。
砸身上還好說,不幸砸中腦袋,立馬開花。
宋執隻等人走後,嘖嘖兩聲,揶揄他:“你看別人都怕你,人緣差。”
覃煬哼一聲,要他快滾。
宋執喝飽水,緩過勁,自然不留。
但走到門口,又被覃煬叫住。
他敲敲桌子:“話說完再走。”
“你不是不聽嗎?”
“誰說老子不聽!快說!”
宋執每次逆毛摸,摸得覃煬變臉,就消停了。
“黑市的人透露小道消息,說人可能就在粉巷。”他拖個椅子過來,軟骨頭一般窩進去,“但消息可不可信,不好說,另外有人說刺客來頭不小,不想惹麻煩。”
言外之意,不想趟渾水。
覃煬聽了,沉默片刻,問:“都黑市誰說的?”
宋執聳聳肩:“還能誰,不就是以前那幾個王八蛋。”
“所以沒收錢?”
“估計是這個原因。”宋執別別嘴,“黑市的規矩你知道,他們不愁錢,就怕沒命拿。”
眼下死馬當活馬醫:“粉巷那邊你熟,查到什麽線索?”
宋執擺擺手:“查個屁,粉巷多少樓牌,大大小小少說上百家,你叫我從哪查?”
“再說,你也知道粉巷水深。”
覃煬沒吭聲。
宋執接著說:“依我看,要麽直接把事情捅到上麵,由大宗正院上報大理寺徹查,要麽息事寧人繼續等,我估摸他們敢衝著皇家去,上次沒得手,還會犯事。”
“真不怕死啊!”覃煬感歎,鬨不明白,“在燕都,皇城根腳下夜襲皇室宗親,不要命了?城門一關,甕中捉鱉,一個都逃不掉。”
宋執揚揚眉:“既然敢做,應該有萬全之策,能進城,就有辦法出城。”
說著,他腦袋往椅背上一靠,翹起椅子兩條腿,來回搖晃,難得說句正經話:“我跟你說覃煬,燕都的繁華都是表麵,就跟蘋果一樣,爛從芯開始。”
覃煬意味深長看他一眼:“你是不是知道什麽?”
宋執坐起來,又恢複吊兒郎當的樣子:“我在粉巷天天醉生夢死,能知道什麽,不過姑娘們嘴雜,經常說些有的沒的,哎,我倒覺得你抽空也去逛逛,不睡姑娘,聽聽小道消息也好,你說你整天跟溫婉蓉關在屋裏,所有消息都閉塞。”
覃煬知道宋執的意思,問題他真去了,跟溫婉蓉說聽小道消息,她能信?
八成罵他鬼扯。
“這事以後再說,”他揉揉發脹的太陽穴,“溫婉蓉還在養傷。”
宋執點點頭,鮮有沒拿溫婉蓉取笑他。
反正刺客的事,在粉巷這條線索上擱淺了。
宋執本想說什麽,忽然瞥見覃煬桌上的批文,微微一怔,拿起來快速掃了眼,視線轉向覃煬:“皇上的擴疆之戰,真要打?”
覃煬嘖一聲:“你當皇上說著玩?”
宋執放下批文:“你帶軍?”
“老子跑的掉?”頓了頓,“你也別想跑。”
宋執眼珠子都快翻出來了:“就不能讓我過幾天消停日子?前年去疆戎,去年去樟木城,今年去哪?一出去幾個月,粉巷的姑娘都快忘了我。”
“你有銀子,她們就記得你了。”覃煬又拿了另一份批文給他看,特意點了點,“今年從這發兵。”
宋執認真看了看:“雁口關?”
覃煬單眉一挑:“白紙黑字,不都寫著嗎?”
“雁口關離疆戎沒多遠啊。”
“是沒多遠,但雁口關比疆戎難打。”
宋執想起來:“哎,我記得沒錯,你爹是不是在那邊沒的?”
覃煬不想提起這事,默認。
宋執覺得自己嘴欠,提什麽不好,提覃煬的傷心事,岔開話題,繼續說批文上的內容:“什麽時候出發?”
覃煬說不知道:“之前杜子泰把各駐點糧草調配胡搞一通,現在要重新調整,老子天天搞這事,八百裏加急分發各個駐點,要他們上報當地情況,我在等回信。”
說起調配,宋執想到另一個事,起身重新倒兩杯茶來:“城郊的布防也要重新調整吧?”
覃煬拿起茶杯,剛灌一口進去,趕緊放下,罵了句操:“你不提醒,老子都忘了!”
他快速翻出一份批閱好的公文,拍到宋執身上,宋執接住,問是什麽。
覃煬:“你提交布防改革,我看了,一個字沒改,就按你說的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