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這樣的薑望,坐在書桌後麵的左囂,一時不知該憐該惱,目光垂在那複雜的咒印上,語氣儘量平常:「說說吧,怎走到這一步的?」
薑望咧了咧嘴,臉上有幾分狡黠。豎起一根手指,往天上戳了戳:「我試著騙它,它不好騙。」
這種孩童般的狡黠,是幾乎不曾出現過的他。
他總要求自己是一個大人。
但掌中托著的、仍在不斷演化劍式的閻浮劍獄,卻又是不曾改變的他。
有一分意,儘一分力。
有一分可能,爭一分可能。
如果什機會都沒有,那強大自己,總歸是不會錯的。
這是薑望這多年的坎坷歷程,所得到的樸素真理。
而淮國公的人生哲思是——有多大屁股,穿多大褲子。
他本來心有憐意,這時卻被氣笑了:「如果是重玄家的那個小胖子,說他要『欺天』,我倒是能夠期待幾分。就算是鬥昭呢,他也狂得叫人習慣了。你也要『欺天』,你希望我期待什?」
「嗐。」薑望也不狡辯,隻嘟囔道:「那天道不是沒腦子嘛。」
左囂把書放下來,看著他:「你兩證天人,對天道的了解,的確超出許多人。但你了解的是『天道的力量』,不是『天道』。你所看到的『天道』,隻是樹上的一片葉,冰川露出水麵的一個角。盲人摸象至少還都知道自己是盲人,你知道自己眼神不那好嗎?」
被老人家劈頭蓋臉的一頓訓斥,薑望隻有賠笑。
「覺得自己笑起來很英俊?」左囂問。
薑望於是嚴肅起來。
左囂按了按惱意,又說道:「天道的確沒有一個具體的意誌,也就是你所說的『沒腦子』,但這並不意味著,它就比有腦子的好對付。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你幾時見天道有失?天道常常表現為現世根本規則的聚合,但你不能隻把它當做現世根本規則的聚合——你難道不知道,就因為『天命在妖』這四個字,人族填進去多少大賢,付出多巨大的代價?你薑望就真的是天命所歸,百無禁忌?」
薑望當然知曉天道的可怕,早在妖界,他就見識過所謂「天意」的磅壓力。那時還是行念禪師結算果,命祖卜廉留殘念,他隻是順帶手地被天意碾過,就已經死去活來多少遍。
現世作為諸天萬界的中心,天道力量自又遠非妖界天意可比。
但走到今天,薑望的確已經有超邁古今的自信。他已是洞真境歷史極限的創造者,理所當然地會追逐更多可能。
他確切地掌控過天道的力量,也感受過妖界天意,見識過森海源界世界本源意誌,接觸過浮陸世界的天意化身疾火毓秀——理論上對天道的認知,不會比別人差。
這也是他做這次欺天嚐試的底氣之一。
但天道反撲之淩厲,還是超出了他的掌控。
「唉,左爺爺,我知錯了!」薑望放棄解釋,老老實實認錯:「我高估了自己,小覷了獼知本,也對天道不夠敬畏。」
這位經歷坎坷的蓋世天驕,現在那脆弱地坐在那,乖乖麵對自己的錯誤。
左囂就……罵不下去了。
「不必敬畏它。」老國公又把書舉起來,移開了視線:「但如果你要與之對抗,你需要明白,為什你是挑戰者。」
挑戰者就應當有挑戰者的姿態,要尊重對手的強大,要冷靜審視雙方的差距,給對手最高的敬意。
薑望掌托閻浮劍獄,若有所思。
便一恍神間,書房又多出一個人。
虞國公生得好相貌,氣象堂皇,穿得卻很簡約,笑容很有親和力,隨時換上一身庖廚服,也不會叫人感到違和。
他一進書房便道:「魏玄徹的國書,寫得是真漂亮。」
左囂隻是抬眼看著他。
他繼續道:「大魏武卒受八方之澤,承武道開拓之蔭,乃天下神鋒,刃不對內,第一戰不拿人族開刀——嘿!你聽聽,多有智慧!」
「都說雛鳳初啼,這第一幕戲他們唱得是太漂亮了——」屈晉夔說到這,才停下來,看著旁邊的薑望:「兩證天人?」
薑望早就收了閻浮劍獄,起身候在一邊,這會便行禮道:「勞公爺費心了。」
屈晉夔招招手,示意他把手抬起來,一邊把住他的脈,一邊道:「沒什費不費心的,我的封印術並不比淮國公強,就是鑽研的方向不相同罷了。最早研究封印術,是為了保存食材的最佳狀態,後來主要是因為我那個不成器的兒子——真把他腦子不乾淨的東西都封起來。成天都是些淫詞濫調!」
左囂咳了一聲。這個死廚子,倒也不用什都講。
屈晉夔扭身道:「這都自己人,有什不能講的?」
他又回過頭來,看著薑望:「我就直說了啊——你這個我解決不了。」
這也……太直接。
薑望倒是沒有什悲傷失落的情緒,但多少有點啼笑皆非。怎上一句還在講淫詞濫調,下一句就宣布死期了?
「你看清楚了嗎?!」左囂在書桌後站起身:「就搭了一下脈,晃了那一眼睛。」
屈晉夔扭頭看著他,很是不滿:「你在質疑一個廚子對火候的判斷。」
「倒不能這類比。」左囂緩聲道:「你在封印術上的造詣,畢竟不如你在廚藝上那登峰造極——要不再看看?」
「我的老大哥啊,我們都需要麵對真相。」屈晉夔直言不諱:「他的情況已經很清晰了——你的南鬥長生鎮,封住了他的第一重天人態。他在封鎮之內,又證天人,這叫長生鎮不住尋死的鬼。」
「怎說話啊,滿嘴順口溜的!」左囂眉頭皺緊。
也怨不得人家屈硯成天喜歡聽戲看戲寫唱詞,你這不是家學淵源?
他把手的書丟在桌上:「兩證天人你以為是想證就能證的嗎?這是史上第一例,絕無僅有的天賦!」
「是的,絕無僅有的困局。」屈晉夔聳聳肩:「要想封印第二重天人之態,就得揭開或者穿透這層『南鬥長生鎮』。但以薑望現在的狀況,『南鬥長生鎮』哪怕隻是打開一條縫隙,或者晃動一下,立刻就兩態重疊,被天道強召,抵抗的餘地都沒有。這都不是修為高低的問題,他已經泡在天道深海,都淹脖子了。」
楚國四大享國世家與皇室歷代通婚,互相之間輩分早就論不清,都是各自叫各自的。比如屈晉夔就總叫左囂老大哥,他們確實私交也很好。
屈晉夔的判斷,其實與左囂自己的認知是一致的。
薑望現在的情況,都還輪不到去考慮第二重天人之態要怎封印,現在是觸及都無法觸及。
左囂想嘆息但沒有嘆息出聲,看向薑望:「你怎想?」
薑望的嘴角輕輕彎起,帶笑地道:「我再往前走走看。」
都說天道無情,天道至高,天道亙古,但在薑望看來,這個所謂的「天道」,現在還沒有那容易吞掉他,他還能抗爭一段時間。
那就繼續走。
左囂沒有辦法,屈晉夔沒有辦法,都是這些長輩的判斷。
他自己也沒有辦法——他隻覺得是他自己還不夠強。
他從來都不相信這個世上沒有路走,隻懷疑自己做得不夠。
「是個有誌氣的。」屈晉夔讚賞地看著他:「這心性不和我學做飯,真是可惜了。」
薑望便道:「晚輩於庖廚一道也略有研究,早想向您請教。」
「自外而內的封印不可行……自內而外呢?」左囂問。
他用聲音切斷了薑望與屈晉夔之間無聊的對話——什做飯不做飯的,委實是將死之前的勸慰和自我寬解,他不喜歡。他不需要情緒,他隻要解決問題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