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樣,您先等我,我會為您想辦法的!我隻求您,千萬不要在那之前死去了……”
艾格妮絲說得情真意切,以至於即使脾氣一貫很孤僻暴躁的比昂卡,此時也不禁心生感動。
她落到了如此境地,事到如今也隻有徒弟在關心她的死活,而且真心實意地想要挽救自己的生命,某種意義上說,她已經是自己唯一的希望了吧。
借助昏暗的燭光,她又看了看徒弟,艾格妮絲比過去也瘦弱了不少,看上去一樣精神狀態不佳,但即使如此,她也在強打起精神,努力想要挽救自己的生命。
為了繼續活下去,把這麽大的壓力扔給她,這不是很丟臉嗎?她捫心自問。
於是,她輕歎了口氣。
“艾格妮絲,不必這麽著急,人固有一死,我殺過人,如今被人殺也算公平合理,我能接受這個結果。你能做到現在這個地步,我已經非常滿意了,你是我唯一的徒弟,卻也足夠讓我驕傲。過去為了激勵你的好勝心,我常常對你冷言冷語,但既然到了這個地步,我也沒必要再打擊你了——實話實說吧,我很為你感到驕傲,我們在同樣年紀的時候,我的表現不如你好,能收你為徒也是我的幸運。”
艾格妮絲睜大了眼睛,她完全沒有想到師徒口中居然會說出悅耳的話來。
如果是過去,她會歡呼雀躍,因為那代表了師傅對自己最後的認可;可是現在她卻完全高興不起來,因為這有一種交待遺言的感覺——師傅最終還是打算放棄求活的希望了嗎?
“不!您不滿意!我自己也不滿意!”慌亂之下,她大聲打斷了比昂卡的話,“我還沒有打敗過您,我怎麽能夠證明自己強於您呢?我向您挑戰的時候,您接受了,我當時很傷感但也很高興,因為那證明您已經承認我是可以和您正麵決鬥的人了……我為那一天準備了多久,期待了多久您知道嗎?可是……我等來的是什麽?當我來到您的住處的時候,看到的卻是倒在血泊中的您,我快要瘋了!不對,我是真的瘋了,我整一天都頂著雨泡在街道裏,失魂落魄得像個小醜,我不要再品嚐那種滋味兒了,那種屈辱無論是您還是我都不應該去承受!
如果在您死之前我都不知道我到底有沒有超越過您,這將是我一生的遺憾!所以您不能死,至少現在不能死,您就算死,也不能在這個陰溝一樣的地方死在劊子手的斧頭下,而是應該堂堂正正以欣慰的笑容死在我的劍下!”
這也算是在挽留嗎?
比昂卡越聽越不對味,最後哭笑不得。“什麽傻話。”
不過,確實是艾格妮絲的風格,淳樸而又真誠。
如果有得選的話,自己當然也願意以那種方式死去,那不光符合自己所認定榮譽,也意味著自己的傳承將會延續下去。
唉,如果那一天,艾格妮絲能夠早到哪怕一兩個小時該多好啊……此時她也隻剩下了扼腕歎息。
比昂卡的沉默,讓艾格妮絲更加焦急了,她繼續對師傅大喊。
“我現在對您隻有一個要求,您不願意屈膝求饒,可以!您不願意出賣朋友,可以!我隻要您先堅持下去,好好活著,給我一點時間。難道我們這麽多年的相處,您對我的期許,都換不來這麽一點卑微的條件嗎?您對朋友如此忠誠,那為什麽不能對我也寬容一次?難道我做錯了什麽嗎?為什麽所有的災難最後都得我來麵對,所有的錯誤都要我來承受?難道您就不能麵帶笑容對我說一句,你做得好,那我等你,隻要一句就行了,這很難嗎?不管您怎麽想,我都必須做到!”
艾格妮絲的詰問,讓比昂卡感動之餘也不免苦笑。
“你這是何苦……不要任性了,艾格妮絲,這對你沒有任何好處,隻會讓您去承受那些本不屬於你的災難而已。”
“可現在我就是要任性!你們所有人都自顧自地決定一切,我遷就你們已經太多太多次了!所以如今我也要任性,憑什麽隻有你們想做什麽就可以做什麽,而我就隻能默認你們的所作所為,老老實實服從,我已經受夠了……現在,既然我已經承受了那麽多痛苦和屈辱,那我相信我也有資格任性一下了!我就是要心想事成,不管怎麽樣都要辦到,不管怎麽樣都辦得到!”
艾格妮絲在怒火中發泄,比昂卡當然看得出來,徒弟的怒火並不完全是衝著自己來的,所以她看向徒弟的視線裏反而多了幾分憐憫。
看來,因為屈辱和背叛所產生的精神上的打擊,也讓這個曾經開朗樂天的少女發生了蛻變。
有些人管這叫做成長,但如果有得選,誰願意這樣“成長”呢?
還沒有等她開口,艾格妮絲繼續說下去了。
“好了,我們就這麽約定好了,您就先保持沉默,好好活下去吧!等我的消息,您就算死,也應該在我絕望之後再死不遲,否則我不允許您未經我同意離開人間!”
如果往常艾格妮絲敢這麽說話,比昂卡肯定會一頓教訓,但是此刻,麵對如此激動的徒弟,麵對為自己的生命如此失態的徒弟,她容忍了這種蠻橫的“冒犯”。
既然她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就聽她一次又何妨?如果可以不死的話,誰又願意就這麽毫無意義地死去呢?
“你所謂的想辦法,最後無非就是跑到那個小家夥麵前求情吧?”最後,她無奈地反問,“就算你們有私情,但這種私情未必就是牢不可破的,你一次次為家人為我求情、懇請幫助,再迷戀你的人也會因此感到厭煩,最終會給你帶來災禍。”
艾格妮絲自信和執拗的態度,以及剛才伯爵的表態,都給她帶來了錯誤的印象,她已經完全猜錯了兩個人目前的關係,以為他們之間已經勾搭在了一起。
正是基於這個猜測,所以她反倒為徒弟的未來感到擔心。
“他是個有婦之夫,這個我們就不提了,反正忠貞於妻子的法國人本來也沒幾個,他們都那個德性;但問題是,就連情人他也不至於你一個,我雖然對他沒有什麽了解,可是光看他那油頭粉麵的樣子就能夠看得出來他是什麽貨色……而且上次我在刺殺他的時候,分明看到他和一個青年女子膩在一起,絕不是他的妻子。”
艾格妮絲瞬間就猜到了比昂卡到底是怎樣看待自己和羅馬王之間的關係的,尷尬之下她頓時就想要出言澄清,可是她轉念一想,如果這能夠給師傅帶來一點信心,又何樂不為?
於是她選擇了默認。
另外,她內心當中,對當時師傅刺殺他的事件始末,也還感到有一點隱隱的好奇。
“那您能把行刺事件的具體經過告訴我嗎?”
“怎麽?他居然沒對你說?”這下倒是輪到比昂卡驚訝了,她嘲諷一笑,“看來他對你也不是那麽推心置腹啊。”
好在她也沒有過於深究這兩個人之間的關係,而是強打起精神,對徒弟描述了自己當時刺殺事件的經過。
她說話風格一向簡單明快,而且不帶什麽感情色彩,隻是平淡地描述了她追蹤羅馬王一行人到了米蘭、然後在大教堂上發動襲擊、最後羅馬王重傷脫困的經過。
艾格妮絲靜靜地聽著,終於弄清楚了這件事的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