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2 / 2)







話說到此處,又顯得冷硬了些,盛拾月慢吞吞地在後麵補充了句:“今日政務繁多,小九怕處理不完。”

裏頭的人似沉默了下,而後才道:“你將床簾打開,讓朕透透氣。”

盛拾月微微皺眉,卻大步上前。

她今兒穿了身杏黃太女長袍,衣袍上用金線繡出五爪遊龍,發絲以玉冠全束起,露出精致輪廓,之前的稚嫩已全部淡去,連嫵媚都削弱,換做長期處於上位者的矜貴與威嚴。

她將垂落的紗簾束起,眼尾餘光無意落下,窺見一張極其蒼老的麵容。

盛拾月差點沒能認出對方,之前的盛黎書雖然年老,可因保養得當的緣故,麵容與四十幾的人無異,可如今就好像鼓起的氣球一下子癟下去,瞬間枯瘦得不成樣子。

“母、母皇,”不知怎的,盛拾月突然開口喊道。

她在看盛黎書,盛黎書也在打量著她。

她已記不清自己上一次清醒是什麽時候了,自上次從摘星樓中被抬出後,她就一直昏昏沉沉的,有時渾身冒起熱汗,有時又突然發冷,有時甚至連骨頭縫都叫囂著疼痛,讓她蜷縮著身子,

太醫說她眼下的身子,已經完全挨不住寒食散的藥力,服之必死。

盛黎書還不想死,即便她已經比大梁的大部分皇帝都長壽了,可她還是不想死,所以她硬挨著,不肯再服用寒食散,各地送來的珍貴藥材都被熬煮,一碗接著一碗都送入她的口中,吊著她如殘燭一般搖搖欲墜的命。

在此之前,盛黎書並不覺得這有什麽,她是皇帝,是九五之尊,隻要她想活,誰又敢勸她放棄

可現在看見盛拾月,卻有些索然。

已皺得失去大致輪廓的丹鳳眼緩慢眨動,盛黎書扯了扯唇,說:“陸鶴應要送藥過來了。”

盛拾月不知這麽答,情緒複雜之下,隻回了句:“好。”

哪怕是毫無關係,尋常人見到病弱之人也會出言關切幾句,可落到盛黎書和盛拾月這兒,便再剩下沉默。

“坐,”盛黎書又說。

盛拾月尋了個木凳,坐在床邊,雙手搭在膝蓋上,規規矩矩地坐著。

氣氛一時沉默,穿過紙窗的光被削弱,隻餘下一束淡淡的白芒,映出飄忽揚起的灰。

盛黎書閉眼歇息了一會,又強打著精神道:“政務繁瑣,你處理得可還順手?”

這個遲到許久的關切讓盛拾月有些疑惑,但仍規規矩矩回答:“雖繁瑣,但是事關百姓與大梁根基,小九自當竭儘全力,若有棘手之處,必當詢問諸位大臣,細細探討後再行決定。”

如此規矩客套的話語,竟也會從盛拾月嘴裏說出。

盛黎書艱難抬眼瞥了她一眼,突然嗬了聲,冒出一句:“恐怕多靠你小姨和寧清歌吧。”

盛拾月麵色不變,隻道:“小姨與望舒見識廣而博學,小九自然要多向她們請教。”

話到此處,盛黎書表情一冷,可當她轉頭看向盛拾月麵容時,又驟然平靜下來,有些懷念地開口:“朕初為儲君時,也是同樣的無措,幸好有你阿娘,夜夜陪著我挑燈苦熬,才叫那些個逆臣都閉嘴。”

盛拾月隻聽著,不曾搭話。

盛黎書也沒有停下,許是年紀大了的緣故,她這些日子醒來,總是回想以前的事,就連夢中,也是翻來覆去的回憶,可這些事情沒辦法和別人說,她也不肯屈尊紆貴講給別人聽。

唯有眼前人,她與皇貴妃唯一的血脈,有資格聽她講一講當年的事。

她看著盛拾月那張與皇貴妃相似的麵容,輕輕嘆了口氣,說:“你阿娘離世前,再三懇求我,一定要讓你平平安安、無憂無慮地過一輩子。”

“可是如今,我卻將你帶到這個位置,不知日後,我見到你阿娘,該如何解釋。”

盛拾月微微皺了下眉,又很快鬆開,心裏煩躁極了,不大喜歡聽盛黎書說這些,又不得不坐在這裏。

可另一人卻渾然不知,或者說她察覺到也不會在意,她現在隻需要個能聽她述說的人,不管那個人聽不聽。

“你阿娘最是疼你,絕對見不得你那麽辛苦,可是這是你必須要抗下的。”

“你是我和你阿娘唯一的血脈,這皇位必須是屬於你的。”

盛拾月手指抬了抬,依舊不說話。

盛黎書自顧自道:“母皇隻能替你將所有荊棘都砍去,交給你一個完全受你掌控,沒有任何威脅的皇位。”

此話剛落,盛拾月頓時詫異,一臉不解地看著盛黎書,好像在問她,她到底在說什麽?

可那人卻沒有半點停頓,隻道:“朕知道,當一個被人隨意拿捏的皇帝有多難,朕當年費儘心思才將皇權握在手中。”

“可你不用、母皇已為你鋪好了一切,你隻要按照我說的做,你就可以安安穩穩的、不用花任何心思的……”

話還沒有說完就被打斷,盛拾月終於忍不住,消聲喝道:“你在亂說些什麽?”

她實際不該那麽浮躁,這半年的打磨,也讓她學會喜怒不形於色的本事,可當盛黎書一次又一次地提起阿娘後,她還是忍不住生出惱意。

這一切她早已知曉清楚,她盛黎書憑什麽還在這邊裝模作樣,想當什麽好人!

盛拾月的手緊握成拳,手背在極力忍耐下,青筋鼓起。

若是以往的盛黎書早就怒不可遏,想著如何懲罰她,可現在的她卻無動於衷,隻道:“你以為你現在的一切是你自己爭取來的?”

“小九,我以為你長大了,但沒想到你還是那麽天真。”

不等盛拾月詢問,突然響起一聲木軸轉動的咿呀聲,兩人隨之看去,原來是陸鶴端來湯藥。

他像是看不出裏頭的氣氛緊張而焦灼一般,端著木盤的手平穩,步伐不緊不慢,直至兩人麵前,屈膝道:“陛下,該服藥了。”

盛拾月反應過來,強壓住怒氣,將無意識前傾的身子收了回去,垂眼看向地麵。

可盛黎書卻不依不饒,直接看著盛拾月道:“扶我起來。”

“喂朕喝藥。”

房間內一時無言,陸鶴雙膝跪在地上,雙手還高舉著木盤,盤中的白瓷小碗盛著褐色湯藥,倒映著房間頂上的繁瑣花紋。

盛黎書緊緊盯著她,渾濁的眼眸看不出神色,卻有一種莫名的壓迫感。

盛拾月沉默不語,衣袍下的拳頭緊緊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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