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1 / 2)







第112章

高舉著湯藥的手發顫, 褐色湯藥掀起漣漪。

盛拾月沉默地坐在木椅上,望著碗麵的倒影。

回憶的悵然散去,渾濁不清的眼眸如同威脅,盛黎書冷冷看著她, 像蒼老的毒蛇盤踞在王座上, 有一下沒一下的吐著蛇信子。

她確實是老了,但她仍然是那個說一不二的帝王, 沒有人敢在此刻忤逆她, 就好像人們不會真正惹惱一隻年老的虎, 因為你不知道它什麽時候會撲上來,竭儘全力咬在你的脖頸,做出臨死前的搏命一擊。

盛拾月沉默片刻,最後端起白瓷小碗, 碗勺碰撞間,陸鶴無聲起身,緩緩往門外退。

房門又被關上, 這一次沒有腳步聲響起,想來是陸鶴守到了門口。

盛拾月收斂神色, 麵無表情的麵容學得寧清歌的三分冷寂, 生硬地抬起湯勺,遞至盛黎書唇邊。

盛黎書已半坐起, 身後墊著軟墊, 一手杵著自己, 艱難地偏身向盛拾月, 略帶審視地看著她。

盛拾月不大會喂藥, 手法很是生硬,時常碰到對方的唇齒, 甚至會有湯藥粘在唇邊。

若是尋常侍人,恐怕早被拉下去責罰。

可盛黎書此刻卻有一種得意的感受,就好像她還是之前那個說一不二的帝王,所有人都要為她折腰屈膝,哪怕是她選中的儲君,如今代她監國的太女殿下。

風掀起床簾,將懸掛在側的黃銅熏香球搖晃,散出的香氣濃鬱,直叫人腦袋發暈。

外頭的日光越發明亮,將地板曬得發燙,斜插在窄口瓶裏的花有些懨,花瓣都萎縮起來。

盛拾月思緒偏移一瞬,恍然發覺夏日又要過去了。

湯藥很快就見了底,若是平常,盛黎書早已偏頭拒絕,不肯再喝。

可在此刻,她卻恨不得讓這藥再多些,最好讓所有人都看見,這位被百姓交口稱讚、頗具能力的未來皇帝,在此刻,也隻能乖乖聽她的指令,

枯瘦如樹枝的手指拽住被褥,扯得上頭花紋雜亂且扭曲。

事到如今,盛黎書仍是不甘,要是自己還能多活幾年、要是還能繼續服用寒食散……

她直勾勾地看著盛拾月,咽下最後一口苦藥,隨著吞咽,被枯黃皮囊包裹的喉管滑動,隱隱能瞧見旁邊凸起的脈搏,有一下沒一下地微弱跳動著。

她說:“傳位詔書朕已派人擬好。”

盛拾月一愣,不知對方為何突然提起此事,無意識捏著手中的空碗。

盛黎書一直在打量著她,看見她現在的表情,忍不住戲謔笑起,好像在說誰能抵抗住權利的魅力

即便是曾經的肆意妄為的紈絝,當了半年太女後就割舍不下手中的權利了。

她繼續扯著沙啞的嗓子,說:“詔書一共有兩份,一份寫著你的名字,另一份……”

她笑起來,滿臉的褶皺都堆積成一塊,反問道:“你猜一猜上頭寫著誰的名字?”

“是朕那瘸了一條腿的倒黴老八,還是關在牢房中等待秋後問斬的老六?”

盛拾月呼吸一滯,既震驚又不可思議地抬頭看著盛黎書,完全不明白對方在說什麽荒唐話語,難不成這半年的病痛讓對方傷到了腦子竟能說出這樣的胡話,還是……

盛拾月看著她猙獰得有些癲狂的麵容。

腦子驟然冒出兩個字:瘋了。

“你猜猜她們會放過你嗎?朕的太女殿下,”盛黎書拖長語調,往後靠在柔軟墊子上,居然露出幾分悠然。

心臟急促跳動,盛拾月指尖發涼,明知對方在威脅自己,卻不敢有所動作,嘴唇碾磨,好半天才擠出一句:“你想讓我做什麽?”

盛黎書哈哈大笑,心裏暢快極了,管她年輕、意氣風發又如何隻要這權利還握在她的手中,她想讓誰笑,誰就得笑,她讓誰跪,誰就得跪。

她笑得顫抖,懸掛的銅製熏香球也跟著晃得更厲害,香味越發濃鬱。

光影攀爬,穿過床簾落在盛黎書身上,坐在外頭的盛拾月反倒陷入陰影裏。

盛黎書笑得停不住,邊笑邊道:“殺了寧清歌。”

她語氣輕鬆隨意,好像這隻是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像捏死一隻螞蟻那麽簡單。

——嘭!

隨著話語落下的是手中的空碗,摔落在地,四分五裂的瓷片濺開,上頭還有褐色汁液殘留,將地麵弄得一片狼藉。

盛拾月慌慌張張抬起頭,聲音幾乎顫抖,卻還要強撐,好像又一下子回到幼時,她被皇姐抱在懷裏的時候。

“不、不行,”她麵色蒼白,如同那天抬頭看向盛黎書舉起弓箭,用力拉扯著往這邊瞄準。

“不要、不要……”

她用力抱著皇姐的脖頸,卻被皇姐硬扯著放下,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好像世界一下子顛倒,她大聲哭喊著說著:母皇不要、母皇不要殺皇姐!”

可盛黎書沒有絲毫停頓,羽箭破風而來,貫穿最疼愛她的皇姐的胸膛。

深埋的恐懼從骨頭縫隙中擠出,如霧氣擴散般,彌漫至全身,盛拾月突然察覺,自己還沒有忘記,將那日的每一個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甚至是皇姐垂死前的那一聲娘親。

盛拾月麵色驟然蒼白。

可盛黎書卻施施然地開口,聲音裏,甚至有一種長輩關切晚輩的語重心長,她說:“如今朝中內外,無一人不懼怕寧清歌。”

“百姓說她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鬼,大臣當她是懸在腦袋上的刀,無時無刻不想將她拉下去,”盛黎書冷笑一聲,是一種意料之中的輕蔑。

“你怎麽會知道!”盛拾月又驚又疑惑,直接脫口而出。

明明這半年時間中,盛黎書一直臥病在床,甚至大部分時間的在昏睡,清醒時刻少且短暫,怎麽可能抽空詢問外頭的事?

除非……

盛黎書沒有回答,自顧自道:“隻要你現在將寧清歌除去,朝中內外的人心都可一舉收攏,到時你什麽都不用做,就可以輕鬆坐穩皇位。”

她轉頭看向盛拾月,眼神中居然閃過一絲豔羨,道:“這是母皇送給你的、一個完全受你掌控,沒有任何威脅的皇位,到時候你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沒有人再能阻攔你,扯著那些所謂大道理威脅你。”

“我……”盛拾月慌張搖頭,滿臉惶恐和抵觸,話都無法說出,隻能憑著本能拒絕。

可盛黎書卻絲毫沒有心疼,將盛拾月最不願意思考的真相,隨意揭露。

她說:“寧清歌此刻應在府邸中等待你賜下的毒酒了吧?”

她輕慢地笑起,嘲諷道:“若非她是把合適又聽話的刀,你以為她一個掖庭出生的賤奴,能那麽輕易就嫁給你?”

她微微前傾,靠向盛拾月,半邊身子都探入床邊的陰影裏,隻剩下一層皮包骨的麵容駭人,一字一句道:“你知不知道她的母親根本就不在意寧相。”

她好像在說什麽驚天大秘密一般,壓低聲音揭露:“薑時宜覬覦你阿娘不成,又逼著她的女兒要得到你。”

盛拾月心中一慌,竟突然摔落在地,搖晃木椅砸向地麵,發出劇烈的“嘭”的一聲。

她無力爬起,隻能癱軟在地,分明此刻還是夏日,她卻如同掉入冰窖一般發冷。

不是因為盛黎書此刻的話語,那些她早已知曉,是她終於想明白一直被她逃避、不願細想的問題。

跌落的劇痛被忽略,盛拾月嘴唇顫抖,眼神灰暗,這段時間的努力終究是毫無用處,她又變成了當年那個癱坐在皇姐屍體前,隻能無力哭喊的廢物小孩。

一切都是假的。

寧清歌從一開始就在欺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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