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穆阿迪布(5)(2 / 2)

沙丘 蘭克·赫伯特 5535 字 6個月前






“是不是該馬上上路了?”她問。

他站起身,扶她站起。“你休息夠了嗎?爬得動嗎?在宿營前,我想儘可能到離沙漠近一點的地方。”

“完全可以。”她點頭示意讓他帶路。

他猶豫了一會兒,然後拿起背包,背在肩上,轉身沿著山崖走下去。

要是我們有浮空器就好了,傑西卡想,那樣的話,可以輕輕鬆鬆往下一跳,不過,也許浮空器也不能在沙漠中使用,它們也許和屏蔽場一樣,也會招來沙蟲。

他們來到一連串下降的岩石平台上,前方有一個洞穴,月影勾畫出它的入口。

保羅領路而下,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動,但步伐很快,因為月光顯然已經持續不了多久。他們盤旋向下,走入越來越黑的暗影中,周圍的岩石升向天空的群星。在一個暗灰色的斜入黑影的沙麵斜坡邊緣,那個洞穴收窄至約十米的寬度。

“我們能從這裏下去嗎?”傑西卡小聲問。

“我想可以。”

他用一隻腳試了試斜坡表麵。

“我們可以滑下去,”他說,“我先下。等我下去後你再下。”

“小心點。”她說。

他登上斜坡,順著那柔軟的表麵滑到一個幾乎填滿沙的平地上。這地方位於岩壁中間的深處。

突然,從身後傳來一陣沙子的滑動聲,他在黑暗中朝斜坡上望去,差一點被瀉下來的沙子擊倒,然後一切歸於沉寂。

“母親?”他叫道。

沒有回答。

“母親?”

他丟下背包,往斜坡上攀爬,掘挖,就像個瘋子一樣。“母親!”他氣喘籲籲地叫道,“母親,你在哪裏?”

又一陣沙暴傾瀉下來,落在他身上,把他腰部以下全部埋了起來,他掙紮著爬了出來。

她碰上了那陣沙崩,他想,她被埋了。我必須保持冷靜,仔細解決這個問題。她不會立即窒息而死,她會讓自己處於“賓度歇止”狀態,減少對氧氣的需要,她知道我會把她挖出來。

保羅運用母親教的貝尼·傑瑟裏特的方法,撫平狂跳的心臟,將意識擦成一片白紙,重新回顧了剛剛發生的事。記憶中那場沙崩的每一個動作在他平靜的內心重演,但事實上這全麵的回憶隻是一瞬間的事。

很快,保羅開始沿著斜坡往上爬,他小心翼翼地搜索,直到找到一條裂縫壁,那裏有一塊向外彎曲的岩石。他挖了起來,極其小心地把沙搬走,以免再度引起沙崩。一塊布片出現在他的手下,他循著那布片,找到一條手臂,通過手臂,他輕輕地挖出了她的臉。

“聽得見我說話嗎?”他小聲問。

沒有回答。

他挖得更快了,挖出了她的肩膀。她的身體還是軟的,但她的心臟跳得很慢。

這是“賓度歇止”狀態,他自言自語。

他挖掉她腰部以上的沙子,將她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沿著斜坡往下拉。開始時動作緩慢,接著開始用力,他感到她快從沙中脫身。於是他越拉越快,喘著氣,儘力保持平衡。他搖搖晃晃地來到裂縫的堅硬表麵,肩膀扶著她的身體,這時,整個沙坡塌了下來,一陣震耳欲聾的噝噝聲在岩壁之間回響,聲音不斷擴大。

他在裂縫一頭停下腳步,在那裏俯瞰下方三十多米外的運動著的沙丘。他輕輕把她放在沙地上,開始呼喚她,讓她從僵硬狀態中恢複過來。

她慢慢醒來,深深地吸氣。

“我知道你會找到我。”她小聲說。

他回頭看了看裂縫。“如果我沒找到你,也許會更好些。”

“保羅!”

“我把背包弄丟了,”他說,“它被埋在沙子下麵了……至少一百噸的沙子……”

“所有東西?”

“備用水、蒸餾帳篷——所有有用的東西都丟了。”他摸了摸口袋,“定位指南針還在。”他又摸摸腰帶,“小刀和雙筒望遠鏡還在。我們來好好看看這個即將埋葬我們的地方。”

就在這時,太陽從地平線上升了起來,就在裂縫儘頭靠左的地方。廣闊的沙漠上閃耀起了五光十色的色彩,鳥兒躲藏在岩石間放聲歌唱。

但傑西卡在保羅臉上隻看到絕望的表情,她壓著嗓門,輕蔑地對他說道:“我是這麽教你的嗎?”

“難道你還不明白?”他說,“要在這地方活下去,所需要的一切都埋在沙子下麵了。”

“但你找到了我。”她說。現在她的聲音變軟了、變理性了。

保羅蹲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他仰頭望向裂縫,看著新形成的斜坡,打量了一番,記住了沙子鬆軟的地方。

“如果我們在那斜坡旁找塊小地方,再在沙裏挖個洞,並固定住沙子,也許就能挖條道,找到背包。可以用水,但我們沒有水……”他突然停住了,然後說道,“用泡沫。”

傑西卡繃著身子不敢動,以免打斷他的思考。

保羅望著廣闊的沙丘,用眼睛搜索,用鼻子搜索,辨明方位,最後將注意力集中在下麵的一片灰暗沙土上。

“香料,”他說,“含量很高,堿性。我有定位羅盤,它裏麵的電包是酸性的。”

傑西卡站起身,靠在岩石上。

保羅沒有睬她,他跳起身,從裂縫儘頭的傾斜麵跑到了沙地上。

傑西卡看著他走路的方式,時走時停——一邁一步……停,兩步……滑一滑……停……

他的步子沒有任何節奏,這是在告訴四處劫掠的沙蟲,這動靜是沙漠自己發出的。

保羅走到那塊香料地跟前,鏟起一堆香料,用袍子包著,回到了裂縫旁。他把香料灑在傑西卡麵前的沙地上,蹲下身,用刀尖拆開了定位羅盤。羅盤的表麵掉了下來。他取下腰帶,把羅盤的零件倒在上麵,取出了電包。最後表盤也掉了出來,剩下空空的羅盤底盤。

“你需要水。”傑西卡說。

保羅抓住脖子旁的貯水管,吸了一大口,把水吐進底盤。

如果失敗,水就浪費了,傑西卡想,然而不管怎麽樣,都沒關係了。

保羅用小刀劃開電包,把裏麵的結晶體倒進了水中。起了一些泡沫,又沒了。

傑西卡突然覺得頭頂有東西在動,她抬起頭,看見一群鷹沿著裂縫邊緣一字立著,盯著這裏的水。

聖母在上!她想,它們在那樣遠的地方都能嗅到水的氣息!

保羅把蓋子蓋回到羅盤上,摘掉上麵的重置按鈕,露出一個小洞,可以讓液體流出。接著他一手拿著這個重新加工的羅盤,一手抓了把香料,回到了裂縫邊,打量著斜坡的地勢。由於沒了腰帶,他的袍子輕輕揚起。他費力地走到斜坡上,踢掉幾條沙帶,攪起一團團沙塵。

過了一會兒,他停下來,把一撮香料塞進羅盤,搖晃起來。

綠色的泡沫從原來那個重置按鈕的小孔中流出。保羅把它對準斜坡,在那裏築成一條低矮的水溝。他開始踢掉它下麵的沙,用更多的泡沫來固定沙的表麵。

傑西卡走到他下麵,朝他喊道:“要我幫忙嗎?”

“上來挖,”他說,“還要挖大約三米,就在這附近。”他說話時,羅盤盒裏已經不再有泡沫流出。

“快點,”保羅說,“不知道這些泡沫能使沙固定多長時間。”

傑西卡爬到保羅身旁,他又把一撮香料塞入羅盤盒,搖動著,泡沫又流了出來。

保羅築著泡沫屏障,傑西卡用手挖沙,把挖出來的沙拋到斜坡下。“有多深?”她氣喘籲籲地問道。

“大約三米,”他說,“隻能估計出它的大概位置,必要的話,可能得把洞擴大。”他向旁邊移了一步,在疏鬆的沙裏滑了一跤,“斜著往後挖,不要直接往下。”

傑西卡照他的話做。

洞慢慢地往下延伸,挖到與盆地表麵平行的地方時,還是沒見背包的蹤影。

難道我估算錯誤?保羅暗自發問,我當時嚇壞了,造成了錯誤。是不是因此讓我的能力有了偏差?

他看了看羅盤,裏麵還剩不到兩盎司的酸液。

傑西卡在洞裏站直身子,用手抹了抹臉頰,那雙手沾滿了泡沫。她和保羅對望了一眼。

“上麵那個麵,”保羅說,“輕一點,好。”他又往羅盤盒裏塞進一撮香料,把泡沫灑在傑西卡手上,她開始在洞的上麵那個斜麵上切垂直麵,手第二次切下時,碰到了一個硬物。她慢慢地拉出一根帶子,上麵有一個塑料扣。

“別動。”保羅的聲音輕得幾乎成了耳語,“我們的泡沫用完了。”

傑西卡一隻手拽著帶子,抬頭看著他。

保羅把空了的羅盤扔到地上,說道:“把你的另一隻手給我,仔細聽我說。我會把你往山下的那個方向拉,你抓住帶子不要鬆手。頂上不會有多少沙子滾下來,這個斜坡已經被固定住了。我要做的是不讓沙子埋住你的腦袋,一旦這個洞被沙填滿,我就把你挖出來,把背包拉上來。”

“我知道了。”她說。

“準備好了?”

“準備好了。”她的手指緊緊抓住了帶子。

一下猛拉,保羅把她一半身子拉出了洞,並護著她的頭,與此同時,那堵泡沫屏障猛然塌陷,沙子傾瀉而下。當一切歸於平靜後,傑西卡的下半身被埋在了沙裏,她的左臂和肩膀也在沙子下麵,不過下巴受到了保羅袍子的保護。她的肩膀因壓力而感到疼痛。

“帶子在我手裏。”她說。

保羅慢慢把手伸進她旁邊的沙裏,摸到帶子。“一起來,”他說,“慢慢使力,不要把帶子拉斷了。”

他們把背包帶拉上來時,更多的沙傾瀉而下。當帶子露出來時,保羅停止了拉動。他把母親從沙裏救出來,然後一起沿斜坡下拉去,終於把背包拉了出來。

幾分鍾裏,他們就這麽站在裂縫裏,將背包抱在懷中。

保羅看著他母親,泡沫染汙了她的臉和長袍,在泡沫乾了的地方,沙子凝結成塊。她看起來像是被綠色的濕沙球攻擊的靶子。

“你看起來真狼狽。”他說。

“你也好不到哪裏去。”她說。

他們笑了起來,接著又哭了。

“這事本不該發生,”保羅說,“怪我粗心大意。”

她聳聳肩,感到成塊的沙正從她的袍子上落下。

“我來搭帳篷,”他說,“你最好脫下袍子,把沙子抖掉。”他轉過身,拿起了背包。

傑西卡點點頭,她突然感到累得不想搭話。

“岩石上有錨孔,”保羅說,“有人在這裏搭過帳篷。”

為什麽不呢?她一麵刷著袍子,一麵想。這是一個恰到好處的地方——在岩壁深處,對麵大約四公裏外是另一座懸崖——高高在上,足以避免沙蟲的襲擊,但也很近,從這穿越沙漠比較容易。

她轉過身,看到保羅已經把帳篷支了起來,它那彎梁圓頂的半球麵與裂縫的岩壁融為一體。保羅從她身旁走過,舉起雙筒望遠鏡,快速轉了一下,調整好內部壓力,把焦點對準對麵的懸崖。晨光下,在廣闊沙漠的那一邊,是一堵金褐色的山壁。

傑西卡注視著保羅,他正打量著那災變般的景色,眼睛探察沙漠的河穀。

“那裏長著一些東西。”他說。

傑西卡從帳篷邊的背包裏摸出另一副望遠鏡,走到保羅身邊。

“那邊。”他一手拿望遠鏡,一手給她指著方向。

她望向他指的地方。

“巨人柱,”她說,“都長得瘦巴巴的。”

“附近可能有人。”保羅說。

“可能是一座植物試驗站的遺跡。”她警告說。

“這地方在沙漠南方相當遠的地方。”他放下望遠鏡,揉了揉過濾器隔板下麵的地方,他感到雙唇非常乾燥和粗糙,口裏冒火,帶著一股灰味。“感覺像是弗雷曼人的地盤。”他說。

“你確定弗雷曼人會對我們友好嗎?”她問。

“凱恩斯承諾過,他們會幫我們。”

但沙漠中的人都不要命,她想,我今天就嚐到了它的味道。不要命的人也許會為了我們的水而殺死我們。

她閉上眼睛,不再想這片荒地,而在腦中勾畫出卡拉丹的一個美景。在保羅出生前,她和雷托公爵曾在卡拉丹有過一次假日旅行。他們飛過南方的叢林,飛臨野草叢生的草地和稻穀累累的三角洲。在草木叢中,他們看到螞蟻般的隊伍——那是用浮空扁擔挑著貨物的人。在近海河段,可以見到三體艦船的白色風帆,猶如一片片白色的花瓣。

一切都消失了。

傑西卡睜開眼睛,望著寂靜的沙漠,溫度漸漸升高,躁動的熱魔開始發威,沙地上的空氣開始顫動起來。現在,對麵的岩壁感覺像是透過廉價玻璃看到的。

一片沙子傾斜而下,穿過裂縫的開口,沙沙地滑落下來。沙子是被早晨的微風吹下的,或是山頂上即將起飛的老鷹蹭下。當落沙停止後,她卻還能聽到那沙沙聲。聲音越來越大,那是一種聽見一次就永不忘卻的聲音。

“沙蟲。”保羅小聲說。

那聲音來自他們的右方,帶著冷漠的威嚴感,不容你忽視。一個扭曲的大沙堆穿過他們眼前的沙丘。沙堆在前部升起,後部揚起沙塵,就像水中的渦流,然後它奔向左方,不見了。

聲音消失了,一片歸於平靜。

“它比我看到的太空戰艦還要大。”保羅小聲道。

她點點頭,繼續盯著沙漠的那一邊。沙蟲經過的地方始終有一個缺口,它沒完沒了地在他們麵前遊移,在天際的地平線下召喚著。

“趁休息,”傑西卡說,“我們應該繼續你的學業。”

他一下子怒火中燒,但還是克製著,說道:“母親,難道你認為我們得……”

“今天你慌了神,”她說,“也許你比我更了解大腦和賓度神經,但對生命之氣,你還需要更多的學習。保羅,有時候身體會有自己的行為,我會教你有關這方麵的本領。你必須學會控製身體的每一塊肌肉、每一條筋脈。你需要重新練練手,我們先從手指肌肉練起,然後是手掌肌腱和指尖的靈敏度。”她轉過身,“來,進帳篷去。”

他彎了彎左手的手指,看著她爬過擴約門。他知道自己不能使她改變這個決定……他必須同意。

無論她對我做了什麽,我已經成了其中的一分子了,他想。

重新練練手!

他看了看手,和沙蟲比起來,它是多麽微不足道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