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穆阿迪布(5)(1 / 2)

沙丘 蘭克·赫伯特 5535 字 6個月前






在十五歲的時候,他已經學會了沉默。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童年簡史》

保羅緊握著撲翼飛機的控製器,感覺到自己正在理清混亂的暴風力,他超越門泰特的意識正對細小的數據進行計算。他感覺到塵土的前鋒,翻騰起伏,湍流急動,還有偶爾的旋風。

機艙內的儀表板發著綠光,就像一個憤怒的匣子。艙外吹過的黃褐色塵土平淡無奇,但他的內心開始看穿這層層的沙簾。

我必須找到正確的漩渦,他想。

有那麽一段時間,他感覺到風暴的力量正在減弱,但仍舊吹得他們不住地搖晃,他等著另一陣旋風的到來。

那漩渦起初像一個突如其來的巨浪,將整個飛機搖得吱嘎作響。保羅頂著內心的恐懼,操控飛機向左傾斜。

傑西卡看著姿態球上的飛行動作。

“保羅!”她尖叫起來。

漩渦使他們打轉、扭動、翻轉。飛機就像是噴泉上的小碎片,被噴了出去——在第二顆月亮的映照下,盤旋的塵風中飛出了一顆長著翅膀的微粒。

保羅俯身往下望去,看見了將他們吐出的那個滿是塵土的熱風柱,垂死的風暴逐漸變小,像一條流入沙漠的乾枯河流——他們乘著氣流往上升,灰色的風柱變得越來越小。

“我們飛出來了。”傑西卡低聲說道。

保羅掃視夜空,同時調轉飛機,避開下落的塵土。

“我們逃脫了。”他說。

傑西卡的心怦怦直跳,她迫使自己平靜下來,看著漸漸減弱的風暴。她的時間感告訴她,他們在暴風中橫衝直撞了差不多四個小時,但她頭腦中另一部分已經把它當成了終身難遇的經曆。她感覺自己獲得了新生。

就像那段禱文,她想,我們沒有反抗,而是直麵它。暴風從我們身邊經過,最後它消失了,而我們仍然存在。

“機翼的響聲有點不對勁,”保羅說,“出故障了。”

透過控製器,他感到飛行中發出嘎嘎的聲音。他們已經飛出了風暴,但還沒有進入他夢中預見的地方。不過,他們還是逃出來了。保羅渾身發抖,像是受到了天啟一般。

他在發抖。

這種感覺像磁石一樣引誘人,讓他感到害怕。他開始思考這個問題,是什麽東西使他發抖。他覺得一方麵是由於厄拉科斯的香料食物,另一方麵也可能是那段禱文的緣故,仿佛那段話擁有某種神秘的力量。

“我絕不能恐懼……”

原因和結果:儘管遇上了那邪惡的力量,但他還活著。如果沒有那段禱文的魔力,他完全可能崩潰。

《奧蘭治天主聖經》中的話在他腦中回響:“我們究竟缺乏什麽樣的感覺,讓我們對周圍的另一個世界視而不見、充耳不聞?”

“都是石頭。”傑西卡說。

保羅集中精神操控著撲翼飛機,搖頭甩掉剛才的想法。他望了望母親所指的方向,看見右前方的沙地中矗立著形狀各異的黑色岩石。他感覺風正吹著腳踝,機艙裏揚起一片灰塵。什麽地方破了,很可能是風暴的傑作。

“最好降落到沙地上去,”傑西卡說,“如果急刹的話,機翼很可能撐不住。”

他朝前麵一處地方點了點頭,在月光下,隻見那裏的沙地上矗立著一個個飽受流沙侵蝕的山脊。“我就在那塊岩地上著陸。係好安全帶。”

她係上了安全帶,心裏想著:我們有水,有蒸餾服,如果能找到食物,就能在沙漠中活很長時間。弗雷曼人住在這裏,他們能做,我們也能做。

“飛機一著陸,就朝那些岩石跑,”保羅說,“我來拿背包。”

“跑……”她沉默了,點點頭,“沙蟲。”

“沙蟲,我們的朋友,”他糾正她,“它們會吃掉這架飛機,這樣一來,我們著陸的蛛絲馬跡就找不到了。”

真是直白的想法,她想。

他們飛得越來越低……越來越低……

飛機著陸時傳來猛烈的震動感——模糊的沙丘影子,岩石像島嶼般升起。撲翼飛機輕輕一歪,撞在一個沙丘頂上,跳過一個沙穀,又撞在另一個沙丘上。

他在利用沙地減速,傑西卡想,不禁暗暗稱讚他的本事。

“做好準備!”他警告說。

他拉下機翼製動裝置,動作一開始很輕,慢慢用力。他感覺到機翼攏住了空氣,它們的長寬比急速下降。風尖叫著穿過重疊的遮蔽物和一層層翼葉。

突然,飛機微微一歪,左翼由於暴風的吹打而變得脆弱,向上一扭,“砰”的一聲,打在了飛機的側麵。飛機滑過一個沙丘,向左扭轉,翻了個筋鬥,底麵朝天,機頭埋在了旁邊的一個沙丘裏。他們倒在了破損機翼的那一側,右翼朝上,指著星空。

保羅扯掉安全帶,奮力向上爬,越過他母親,擰開了門。沙子頓時蜂擁而進,灌進機艙,帶來一股燧石燃燒的乾燥氣味。他抓過後座的背包,看見母親已經解開了安全帶,她踩在右座的側麵爬到了飛機的金屬機殼上,保羅跟在後麵,抓著背包帶,用力往上拉。

“快跑!”他命令道。

他指著沙丘的對麵,那裏可以看到一座被風沙破壞的石塔。

傑西卡跳下飛機,飛跑起來,她在沙丘上連滾帶爬,身後能聽見保羅的喘息聲。他們爬上了一條沙脊,它彎彎曲曲地伸向山岩。

“順著這條沙脊跑,”保羅說,“這樣比較快。”

他們奮力朝岩石跑去,沙子讓他們一路磕磕碰碰。

他們聽到了另一種聲音:一種無言的低語聲,一種“噝噝”的聲音,一種蠕動發出的摩擦聲。

“沙蟲!”保羅說。

聲音越來越響。

“快!”保羅氣喘籲籲道。

第一塊岩石像一片斜向沙地的海灘,出現在他們前麵不到十米的地方,就在這時,他們聽到身後傳來一陣嘎吱嘎吱的聲音。

保羅把背包移到右臂,抓著背包帶,一路跑起來,帶子拍打著他的肋部。他用另一隻手抓住母親的胳膊,迅速爬上突立的岩石,經過一條彎彎曲曲的、風沙雕刻成的溝壑,來到一片滿是礫石的岩麵。他們喘著氣,喉嚨冒火,乾渴。

“我跑不動了。”傑西卡氣喘籲籲道。

保羅突然停下腳步,一把把她按進一個岩石小洞中,他轉回身,看著沙漠的情況。一個沙堆正向他們所在的岩石小島推進——月光下沙浪泛起漣漪,浪頭般的沙堆和保羅的視線平齊,距他們約有一公裏遠。平平的沙丘變得彎曲——那是一條短短的圓環,穿過了他們逃離的那片沙地,撲翼飛機的殘骸本該在那裏的。

沙蟲所到之處,不會有飛行器的蹤影。

土堆般的沙包又沿著原路返回,移向沙漠,像是在探查什麽。

“它比公會的飛船還要大,”保羅低聲說道,“我聽說沙漠深處的沙蟲長得很大,真沒想到……會有這麽大!”

“我也沒想到。”傑西卡喘息道。

那怪物重又遠離岩石,帶著一條彎曲的軌跡,快速奔向地平線。最後,爬行的聲音消失了,周圍隻剩下微微的沙動聲。

保羅深深吸了口氣,抬頭望著月色下像是結了霜的陡坡,他引了《世界通史》中的一句話:“‘在夜幕下旅行,白晝則躲在陰影中休息。’”他看著他母親,“夜幕還會持續幾個小時,能繼續走嗎?”

“馬上好。”

保羅走上岩石表麵,肩上扛著背包,係好背包帶。他在那兒站了一會兒,手裏拿著定位羅盤。

“你準備好就說一聲。”他說。

她從岩石上站起身,感到力量又恢複了。“走哪個方向?”

“沿著這條沙脊走。”他指著前方。

“到沙漠深處。”她說。

“弗雷曼人的沙漠。”保羅小聲說。

他停下了腳步,想起在卡拉丹時做過的一個夢,他不禁被夢中的景象驚住了。他見過這個沙漠。但是和夢中的稍微有點不同,像一個記憶中的視覺景象,當它投射到真正的場景中時,卻又無法很好地對照上去。這個夢似乎發生了變化,從另一個不同的角度走到了他的麵前,而他壓根兒就沒動過一下。

夢中有艾達荷,他和我們在一起,他記起來了,但現在艾達荷死了。

“你找到要走的路了嗎?”傑西卡問,誤以為他還沒拿定主意。

“沒有,”他說,“但我們無論如何也要走。”

他將背包緊緊背在背上,開始沿著岩石一條被風沙鑿成的小道向上爬,這條小道位於月光下的岩麵上,階梯形的山脊一路向南延伸。

保羅跑向第一條山脊,爬了上去,傑西卡緊緊跟在後麵。

沒過多久,她就注意到這條路成了一個亟待解決的特殊問題——岩石間的沙坑使他們行動遲緩,風沙雕刻成的山脊鋒銳割手,還有重重障礙,他們必須選擇:繼續前行,還是繞行?這一帶的地形很有規律。他們隻有在迫不得已時才講話,並且必須使出全力,聲音很嘶啞。

“這兒要小心——山脊上有沙,很滑。”

“當心,不要在這塊岩石上碰著頭。”

“沿著山脊往下走,月亮在我們後麵,月光會把我們的行動暴露給那邊的任何人。”

保羅在一個岩石角上停下腳步,背包靠在一條窄小的山脊上。

傑西卡靠在他身旁,慶幸有一小會兒的休息機會。她聽見保羅在拉蒸餾服的水管,於是自己也吸了幾口回收的水,味道有點鹹,她回憶起卡拉丹的水——高大的噴泉圍繞著天空的彎穹。如此豐富的水,一直沒有為自己所重視……她站在它旁邊時,隻注意到它的形狀、它反射的光,或者它發出的聲音。

停一下,她想,休息一下……好好休息一下。

她想到隻有憐憫才能使他們停下,哪怕隻停一會兒。沒有憐憫,就不能停下。

保羅從岩石脊背上撐起,轉身爬過一個斜坡。傑西卡歎了口氣,跟了上去。

他們滑下斜坡,落到一塊寬闊的平台上,轉過陡峭的岩壁。穿越破碎之地的路途又變得雜亂無章起來。

這一夜,傑西卡記得最清楚的就是手和腳下大大小小的東西——圓石、豆大的礫石、片狀石塊,豆大的沙、沙子、沙礫、塵土,還有粉末。

那些粉末會堵塞鼻腔過濾器,必須把它們吹出來;豆大的沙和豆大的礫石在堅硬的岩麵上滾動,不小心踩上,可能會摔下去;片狀石塊會割手。無所不在的沙子牽扯著他們的雙腿。

保羅突然在一塊岩石上停下腳步,傑西卡跌跌撞撞倒在他身旁,他把她扶住。

他指著左邊,她順著他的手臂看過去,發現他們正站在一個懸崖上,兩百米的下方,一片沙漠像靜靜的海洋一般延綿不絕。它躺在那裏,銀白色的月光灑在沙浪上——各種角度的陰影,彎成曲線形,遠處,是另一座籠罩在灰色朦朧中的山崖。

“沙海。”她說。

“要穿過這片沙漠絕非易事。”保羅說,他的聲音因過濾器蓋著臉而被壓低。

傑西卡四下看了看——除了沙別無他物。

保羅正眼望著前方的大沙漠,觀察影子的移動。“大約有三四公裏遠。”他說。

“沙蟲。”她說。

“肯定有。”

她隻感覺全身疲憊,肌肉酸疼,這讓她的知覺變得遲鈍。“可以休息一下,吃點東西嗎?”

保羅放下背包,坐下來,靠在上麵。傑西卡一隻手搭在他肩上,一屁股坐到旁邊的岩石上。她坐下時,保羅轉身在背包裏摸索起來。

“拿著。”他說。

他乾燥的手把兩粒能量膠囊塞進她手裏。

她從蒸餾服水管中吸了一口水,吞下兩粒能量膠囊。

“把你的水喝完,”保羅說,“常言道,最好的存水之處就是你的身體,它使你充滿能量,讓你更強壯。相信你的蒸餾服吧!”

她照做,把貯水袋中的水喝光,感覺體力恢複了。她想到,此時此刻,雖然全身疲憊,但多麽寧靜啊!她回想起詩人戰士哥尼·哈萊克念過的一首詩:“一口乾食,一絲寧靜,勝過一棟充滿犧牲和爭鬥的房舍。”

傑西卡把這些話給保羅重複了一遍。

“那是哥尼說的。”他說。

她聽出他說話的語調,是談及逝者時用的。她想:啊,可憐的哥尼,他可能已經死了。厄崔迪的軍隊不是死就是被俘,或是跟他們一樣,已經迷失在這無水的沙漠中。

“哥尼每次都會引經據典,”保羅說,“我現在還能聽見他的聲音:‘我將讓河流乾涸,把國土賣給邪惡之徒;我將讓家園荒蕪,把一切給予陌生人。’”

傑西卡閉上眼睛,發現自己快被兒子熱情洋溢的聲音感動得落淚。

過了一會兒,保羅問道:“你……感覺如何?”

她明白他在問她懷孕的情況,於是說道:“你的妹妹還要等幾個月才會出生,我的身體……還行。”

她想:我竟然和我兒子這樣說話,太生硬、太正式了!對這古怪之處,她出於貝尼·傑瑟裏特的本能,經過一番搜查,找到了自己說話如此正式的原因:我害怕我兒子;我對他的奇怪表現感到害怕。我害怕他比我先看到的東西,害怕他可能會對我說的話。

保羅把頭罩拉下,蓋住眼睛,聽著夜幕下昆蟲的雜亂叫聲,但他心中充滿平靜。他揉揉發癢的鼻孔,取下過濾器,一股濃濃的肉桂氣味撲鼻而來。

“這附近有香料。”他說。

一陣柔風吹拂著保羅的臉頰,吹皺了他的連帽鬥篷。但不像是來暴風的樣子,他已經能辨別它們的差異。

“快要天亮了。”他說。

傑西卡點點頭。

“有個辦法可以安全通過這片沙漠,”保羅說,“是弗雷曼人的辦法。”

“沙蟲?”

“我們的弗雷曼裝備中有一個沙槌,如果把它裝在這裏的岩石後麵,”保羅說,“就能讓沙蟲忙上一陣子。”

她朝橫亙在麵前的那片月光下的沙漠望去。“走四公裏路的時間?”

“也許。如果我們走路時發出的聲音非常自然,不去招惹沙蟲……”

保羅打量著廣闊的沙漠,在他的預知夢境中搜尋著那神秘的啟示:背包中裝著沙槌,可以用它來設置陷阱。奇怪的是,一想到沙蟲,他便感到渾身恐懼。儘管在意識的邊緣,他覺得沙蟲應該受到尊敬,而不應該害怕……如果……如果……

他搖搖頭。

“必須是毫無節奏的聲音。”傑西卡說。

“什麽?哦,是的。如果我們打亂腳步……沙本身也要不時地移動,沙蟲不可能探查到每一種細微的聲音。不過,在試之前,我們應該好好休息一下。”

他眺望著遠處的那堵岩壁,看著那垂直的月影行經的時間。“再過一小時,天就要亮了。”

“我們在哪裏度過白天?”她問。

保羅轉向左邊,指著前方。“那兒,北邊的那個懸崖拐彎處。順路你可以看到被風吹鑿成的迎風麵,那裏有一些很深的洞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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