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先知(11)(1 / 2)

沙丘 蘭克·赫伯特 10873 字 6個月前






他既是位戰士,也是名神秘主義者;既是個魔怪,又是個聖徒;既是隻老狐狸,又是單純少年;既有俠義風範,又殘酷無情;不是神,卻又不單是人。用普通人的標準無法衡量穆阿迪布行事的動機。在他取得勝利的那一瞬,他就已經看到了自己未來的死法,但他還是坦然接受了背叛。能說他這樣做是出於正義感嗎?又是誰的正義?記住,我們所討論的人是穆阿迪布,曾下令剝下敵人的人皮做成戰鼓,曾揮手之間便破壞了過去的厄崔迪傳統,用他的話說:“我是魁薩茨·哈德拉克,隻這一條理由就夠了。”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厄拉科斯的覺醒》

勝利的那天晚上,保羅-穆阿迪布在眾人護衛下來到厄拉奇恩的行政官邸,也就是厄崔迪家族首度踏上沙丘厄拉科斯時所占據的老屋。那座建築物仍然保持著拉班重建後的樣子,雖然曾遭到市民的洗劫,但戰爭並沒有破壞它,隻有大廳裏的一些陳設品被推倒或打碎了。

保羅大步走進正門,哥尼·哈萊克和斯第爾格緊跟在他後麵。護衛隊呈扇形散入大廳,開始清理這個地方,為穆阿迪布清掃出一塊立足的地方。一個小隊開始搜查,以確保這裏沒有敵人設置的機關和陷阱。

“我還記得我們跟著你父親到這裏來的第一天……”哥尼說。他四下裏打量著大廳裏的橫梁和高高的窄窗,“當時我就不喜歡這個地方,現在更不喜歡。我們的任何一個山洞都比這兒安全。”

“講起話來像個真正的弗雷曼人。”斯第爾格說,他注意到自己的話讓穆阿迪布露出一絲冷冷的微笑,“你要重新考慮一下嗎,穆阿迪布?”

“這地方是個標誌,”保羅說,“拉班過去住在這裏。占據這裏,我就能以此宣告我的勝利,讓每個人都明白誰是勝利者。派人徹底搜查這座建築,不要碰任何東西。確保這裏沒有哈克南人或他們留下的小把戲。”

“遵命。”斯第爾格說,他的語氣聽上去極不情願,但還是聽命行事。

通訊員帶著儀器匆匆走進大廳,開始在巨大的壁爐旁安裝起來。弗雷曼敢死隊隊員迅速在大廳周圍布好崗哨。衛兵們小聲交談著,帶著懷疑的目光飛快地掃視周圍。對他們來說,這個地方長久以來一直是敵人的堡壘,像這樣隨隨便便住進來,他們有些難以接受。

“哥尼,派名護衛去把我母親和契尼接來,”保羅說,“契尼知不知道我們兒子的事?”

“已經送過消息了,大人。”

“造物主被帶出盆地了嗎?”

“是的,大人。風暴差不多停了。”

“風暴造成的損失有多大?”保羅問。

“在風暴直接行經的路上,登陸場和平原上的香料儲藏庫都被毀掉了,損失巨大,”哥尼說,“和戰鬥造成的損失不相上下。”

“這些靠錢就能修複。”保羅說。

“除了生命,大人。”哥尼說,明顯帶著責備的口氣,心裏好像在說:“厄崔迪人什麽時候先關心起財物來,而不是首先考慮人民的安危?”

可保羅的注意力已經全部集中,他正用靈眼窺視未來。他看到自己的前進道路上仍然橫亙著一堵時間之牆,牆上有許多可見的裂縫,而聖戰的陰影穿過每一道裂縫,沿著時間走廊肆虐而來。

他歎了口氣,穿過大廳,看見一把椅子靠牆立著。這把椅子曾經立在餐廳裏,甚至可能是他父親生前坐過的。儘管如此,此時此刻,這張椅子隻能被當成可以解除疲勞、掩飾疲態的物件。他坐了下來,拉起長袍蓋住雙腿,鬆開蒸餾服的領子。

“皇帝仍躲在他那艘飛船的殘骸裏。”哥尼說。

“暫時讓他在裏麵待著,”保羅說,“他們找到哈克南人了嗎?”

“還在清點屍體。”

“上麵那些飛船怎麽回複的?”他昂起頭,衝著天花板點了點。

“還沒回複,大人。”

保羅又歎了口氣,靠在了椅背上。過了一會兒,他說道:“給我帶個薩多卡俘虜來,我們必須給皇帝捎個口信。是談條件的時候了。”

“是,大人。”

哥尼轉身離開,臨走前對保羅身旁的弗雷曼敢死隊貼身侍衛打了個手勢。

“哥尼,”保羅小聲說,“自我們重聚以來,還沒聽你對周圍發生的事引經據典地說道過呢。”他轉過身去,看著哥尼。哥尼吞了口口水,整張臉突然僵硬起來。

“如您所願,大人。”哥尼說。他清了清嗓子,粗聲粗氣道,“‘勝利的那一天變成了舉國上下的哀悼日,因為人們聽說,國王為他兒子的死悲痛欲絕。’”

保羅閉上眼睛,強忍悲痛,他必須忍到適當的時候才能哀悼自己的兒子,就像當初為父親強忍悲痛一樣。現在,他儘量集中精神思考今天的新發現——混雜在一起的種種未來,還有偷偷出現在他意識中的厄莉婭。

在他見到的各種時間幻象中,今天看到的最為奇怪。“我奮力對抗未來,終於把我的話放在了隻有你才能聽到的地方。”厄莉婭說,“就連你也做不到呢,哥哥。這真是一個有趣的遊戲。而且……哦,對了,我已經把我們的外公殺了,就是那個瘋狂的老男爵。他死的時候沒受多少苦。”

沉靜。他的時間感官看著她漸漸隱去。

“穆阿迪布。”

保羅睜開雙眼,看到斯第爾格長滿黑色胡須的麵孔,深色的眼睛閃著興奮的神采。

“你找到老男爵的屍體了。”保羅說。

他的沉著使斯第爾格冷靜下來。“你怎麽知道的?”他小聲道,“我們剛剛才在皇帝的那一大堆金屬建築物廢墟裏找到他的屍體。”

保羅沒有理會他的問題。他已經看見哥尼回來了,兩個弗雷曼人跟在他後麵,架著一個薩多卡俘虜往這邊走來。

“給你帶來一個,大人。”哥尼說。他示意衛兵架著俘虜停在距離保羅五步遠的地方。

保羅注意到,這個薩多卡眼中有一種受驚後的呆滯神情,一道青色的瘀傷從鼻梁一直延伸到嘴角。他是那種金發碧眼、眉清目秀的人,在薩多卡軍中,他這種長相的人一般地位都不會低。不過,他身上的軍服已經破爛不堪,上麵沒有任何徽章可以標識他的軍銜,隻有刻著皇室紋章的金紐扣和褲子上破爛的流蘇證實他的確隸屬薩多卡軍團。

“我覺得這家夥是個軍官,大人。”哥尼說。

保羅點點頭,說道:“我是保羅·厄崔迪公爵。你,能聽懂我的話嗎?”

那薩多卡人瞪著他,一動不動。

“說話!”保羅說,“否則,你們的皇帝可能會因此而喪命。”

薩多卡人眨了眨眼睛,吞了口口水。

“我是誰?”保羅厲聲問道。

“你是保羅·厄崔迪公爵。”那人啞著嗓子回答道。

他似乎對保羅過於言聽計從了,但話說回來,薩多卡人對今天發生的事的確沒有任何心理準備。保羅意識到:除了勝利,他們從來不知道生活中還有別的東西。這本身就是個弱點。他把這個想法暫且拋開,等日後訓練他自己的軍隊時再細細斟酌。

“我要你給皇帝捎個口信。”保羅說。他以古老的標準措辭說道,“我,一位大家族的公爵,皇室的親戚,對立法會作出保證,並發誓一定遵守協約:如果皇帝和他的人放下武器,到我這裏來,我會以自己的性命擔保他們的人身安全。”保羅舉起戴有公爵印章的左手,給薩多卡人看,“我以此發誓。”

那人用舌尖舔舔嘴唇,看著哥尼。

“是的,”保羅說,“除了厄崔迪人,還有誰能擁有哥尼·哈萊克的效忠?”

“我會把口信帶到。”那薩多卡人說。

“帶他到我們的前沿指揮站,送他去皇帝那兒。”保羅說。

“遵命,大人。”哥尼示意護衛執行命令,隨即帶著他們出了大廳。

保羅轉身看向斯第爾格。

“契尼和你母親來了,”斯第爾格說,“契尼悲傷過度,想單獨待一會兒。聖母要在那間神奇屋裏歇一陣。我不知道為什麽。”

“我母親非常懷念那個她可能再也見不到的星球。”保羅說,“在那裏,水從天上落下,植物茂密得無法穿越。”

“水從天上落下!”斯第爾格嘀咕道。

刹那間,保羅看到斯第爾格如何從一個弗雷曼的耐布變成了李桑·阿爾-蓋布的信徒,變成一個對他滿懷敬畏、隻懂得服從的應聲蟲:此時的斯第爾格成了另一個人,遠遠不及平時的他。保羅從中感受到了陰魂不散的聖戰陰影。

我親眼見證了一個朋友變成了一名信徒,保羅想。

孤獨感突然襲上保羅心頭,他環顧大廳,留意到他的衛兵們在他麵前站得多麽規矩,像在接受檢閱一般。他還能感應到他們之間那種微妙的、充滿驕傲的競爭——人人都希望穆阿迪布能注意到自己。

所有祝福都來自穆阿迪布,他想,這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念頭。他們都以為我要登上皇位。但他們並不知道,我這麽做隻是為了阻止聖戰。

斯第爾格清了清嗓子,說道:“拉班也死了。”

保羅點點頭。

他右邊的護衛突然閃到一邊,立正敬禮,給傑西卡讓出一條道來。她穿著那件黑色長袍,走起路來稍稍有些像大步走在沙地上的樣子。可保羅注意到,這棟房子多少使她回想起當年住在這裏時的點點滴滴——她曾是一位有統治權的公爵的妃子。她此刻的樣子帶著幾分舊時的自信。

傑西卡在保羅麵前停了下來,低頭看著他。她看出了他的疲憊,也看出他是如何努力掩飾這種疲憊的。但她發覺自己並沒有產生愛憐之心,相反,她仿佛已經無法再對兒子生出一絲感情。

剛才傑西卡走進大廳時,一直在想,這個地方為何無法與她記憶中的感覺相匹配。它依然是一間陌生的房間,仿佛她從未在這裏走過,從未和她心愛的雷托一起走過,也從未在這裏麵對醉酒後的鄧肯·艾達荷……從未……

應該有一個詞,“自發記憶”的反義詞,她想,應該有一個表示記憶的自我否定的詞。

“厄莉婭在哪裏?”她問。

“在外麵乾任何一個弗雷曼乖孩子在這種時候應該乾的事,”保羅說,“殺死敵人的傷員,為收水小隊標出屍體。”

“保羅!”

“你要知道,她這麽做是出自善意。”他說,“善良和殘忍有時候是一致的,但我們就是無法理解,這很奇怪,對吧?”

傑西卡瞪著兒子,對他身上表現出的深刻變化感到震驚。是因為他兒子的死嗎?她很納悶。接著她說道:“大家都在傳有關你的奇怪故事,保羅。他們說你擁有傳說中的所有神力——什麽事都瞞不過你,因為你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

“一位貝尼·傑瑟裏特也會問傳說這種事?”保羅問。

“不管你現在成了什麽,都是我一手造成的,”她承認道,“但你不該指望我……”

“如果你有機會活上億萬次,你願不願意?”保羅問,“有專門為你編出來的傳奇故事!想想所有那些生活閱曆,還有隨閱曆而來的睿智。但是,睿智會衝淡愛,不是嗎?而且,它會讓仇恨具備新的形態。如果沒有深深潛入殘忍和善良的深淵,紮進它們的最深處,那麽,你怎麽知道什麽是無情?你應該怕我,母親,因為我是魁薩茨·哈德拉克。”

傑西卡突然感到喉嚨發乾,她吞了口唾沫,過了一會兒,她說道:“你以前否認自己是魁薩茨·哈德拉克。”

保羅搖搖頭。“我不再否認了。”他抬起頭來,直視著她的眼睛,“皇帝和他的人要來了。衛兵們隨時可能進來報告他們抵達的消息。站到我身邊來,我想好好看看他們。我未來的新娘也在他們中間。”

“保羅!”傑西卡厲聲道,“不要再犯你父親犯過的錯誤。”

“她是一位公主,”保羅說,“她是我通向王座的關鍵,僅此而已。錯誤?你是不是覺得,因為我是你造就的,所以我無法感受複仇的渴望?”

“甚至報複在無辜者身上?”她問。同時心裏想:千萬別犯我犯過的錯誤。

“沒人是無辜的。”保羅說。

“你自己跟契尼說吧!”傑西卡朝通往官邸後部的走廊打了個手勢。

契尼沿著那條走廊進入了大廳。她走在兩個弗雷曼衛兵中間,卻仿佛根本沒有意識到他們的存在。她的兜帽和蒸餾服的帽子都甩在身後,麵罩係在一邊。她走路的樣子看上去很虛弱,搖搖晃晃,一路穿過大廳,來到傑西卡身邊。

保羅看到她臉頰上的淚痕——她把水送給了死者。一股莫大的悲痛襲過他的全身。似乎隻有在契尼麵前,他才能體會到這種感情。

“他死了,親愛的,”契尼說,“我們的孩子死了。”

保羅控製住自己的情緒,站起身。他伸出手,摸著契妮的臉,感到她的臉頰已經被眼淚浸濕。“他是不可替代的,”保羅說,“但我們還會有其他孩子。我以友索的名義向你保證。”他把她輕輕拉到一邊,向斯第爾格打了個手勢。

“穆阿迪布。”斯第爾格說。

“他們從飛船那邊過來了,皇帝和他的人。”保羅說,“我就站在這兒。把俘虜帶到房裏來,讓他們與我保持十米的距離,除非我下達別的命令。”

“遵命,穆阿迪布。”

斯第爾格轉身執行命令,保羅隻聽弗雷曼衛兵們充滿敬畏地嘀咕著:“看見沒?他全知道!沒人告訴他,可他全知道!”

現在已經可以聽見皇帝的侍從朝這裏走來的聲音了。他的薩多卡衛隊為了保持鬥誌,一路哼著行軍曲。大廳入口處傳來喃喃的低語,是哥尼·哈萊克。他從衛兵麵前走過,和對麵的斯第爾格交談了幾句,然後來到保羅身邊,眼中露出一種奇怪的神情。

我也要失去哥尼了嗎?保羅暗問,就像失去斯第爾格一樣,失去一位朋友,換回一個應聲蟲。

“他們沒帶任何投擲武器,”哥尼說,“我已經確認過了。”他環顧大廳,發現保羅已做好了準備,“菲德-羅薩·哈克南也在裏麵,要不要我把他揪出來?”

“隨他去。”

“還有幾個公會的人,他們要求得到特權,威脅要對厄拉科斯實施封鎖。我跟他們說,我會把話轉達給你。”

“讓他們威脅去吧!”

“保羅!”傑西卡在他身後低聲道,“他說的是宇航公會的人。”

“我馬上就會拔掉他們的毒牙。”保羅說。

他想著宇航公會——這股勢力專精一事,時間如此之久,竟變成了一夥寄生蟲,一旦離開宿主,他們就無法獨立生活下去。他們過去從來不敢拿起刀劍……所以現在也不敢。他們的宇航員必須依靠香料擴展意識,並嗜藥成癮,如果能夠意識到這個錯誤,他們本來可以奪取厄拉科斯,讓他們的宏圖偉業繼續下去,直到最後的死亡。然而他們沒有這麽做,而是得過且過,希望在這片他們遨遊的海洋中,揮別舊的宿主,迎來新的主人。

宇航公會的領航員擁有一種有限的預知能力,但他們作出了致命的決定:總是選擇暢通無阻的安全航道。而暢通無阻的路途最終隻會走向停滯。

就讓他們好好看看他們的新主人吧,保羅想。

“還有一位貝尼·傑瑟裏特聖母,說她是令堂的一位老朋友。”哥尼說。

“家母沒有貝尼·傑瑟裏特朋友。”

哥尼再次環顧大廳,接著彎腰貼近保羅的耳朵:“杜菲·哈瓦特也在,大人。我沒找到單獨和他一見的機會,但他用我們過去的手語告訴我,他一直在為哈克南人賣命,他以為你已經死了。他說必須留在哈克南人中。”

“你把杜菲留在了……”

“他自己想留下……我覺得這樣也好。如果……出了什麽事,我們也可能控製他。如果一切順利,我們在那邊也能有個耳目。”

保羅隨即想起,他在預知的幻象中見到過這一刻的種種可能。在其中一條時間線上,杜菲手持一根毒針,皇帝命令他用那根毒針刺殺“那個自命不凡的公爵”。

入口處的衛兵們朝兩旁退後一步,兩兩一組搭起長矛,組成一道短廊。一行人快步走了進來,衣物窸窣作響,腳下踩著被風吹進官邸的沙土,一路發出沙沙的聲音。

帕迪沙皇帝沙達姆四世領著他的人走進大廳。他的波薩格頭盔業已不見,一頭紅發亂蓬蓬的,軍服的左袖也沿著中縫被撕開了。他沒係腰帶,也沒帶武器,但他的隨從圍在他身旁,跟他一起移動著,就像一道用人體組成的屏蔽場,為他隔出一小片安全空間。

一個弗雷曼人垂下長矛,擋在他前進的道路上,讓他停在保羅事先指定的地方。其他人擠在後麵,像一幅色彩紛雜的畫作,畫中人個個神情暗淡,死死盯著保羅。

保羅的目光掃過這群人,看到其中有掩麵遮住淚痕的女人,也有在薩多卡勝利慶典上享受觀禮台待遇的奴才,此刻,他們已經被失敗打擊得噤若寒蟬。保羅還看見了聖母蓋烏斯·海倫·莫希阿姆,她那雙明亮的鷹眼在黑色兜帽下閃閃發光;站在她身旁的是身材修長、賊頭賊腦的菲德-羅薩·哈克南。

這是一張預見幻象透露給我的臉,保羅想。

菲德-羅薩身後有人動了一下,吸引了保羅的注意力。他往那邊望去,看見一張黃鼠狼般的長臉,那是一張他從未見過的臉——既未在現實生活中見過,也未在時間幻象中見過。但他覺得自己應該認得這張臉,而且,這種“認識”的感覺中竟帶著幾分恐懼的意味。

我為什麽要害怕那個人?他暗自發問。

他朝母親湊過去,小聲問道:“聖母左邊的那個人,鬼氣森森的那個——他是誰?”

傑西卡抬頭看了看,與記憶中公爵的檔案材料比對了一番,認出了那張臉。“芬倫伯爵,”她說,“我們接手之前的厄拉科斯執政官,一個閹人……也是一個殺手。”

皇帝的跑腿小弟,保羅想。這個想法穿過他的腦海,令他錯愕不已,因為他在諸般可能的未來裏無數次看到自己與皇帝的會麵,但在所有那些預知幻象中,卻從未出現過這位芬倫伯爵。

保羅突然記起,沿著時間網絡層層展開,他曾經無數次見過自己的屍體,卻從沒見過自己死亡的那一刻。

我一直看不到這個家夥,是不是因為他就是殺死我的人?保羅心中暗問。

這念頭不由讓他心中一凜。他強迫自己把注意力從芬倫身上移開,扭頭打量著所剩無幾的幾名薩多卡和軍官,看著他們臉上流露出的苦澀和絕望。保羅的眼光飛快掃過,這些人中,還有幾張臉吸引了保羅的注意力:那些薩多卡軍官正評估著這間大廳裏的警戒水平,看樣子還沒放棄希望,計劃著如何反敗為勝。

保羅的目光最終落到一個女人身上。她身材高挑,皮膚白皙,金發碧眼,有一張頗具貴族氣質的漂亮臉蛋,傲慢中帶著古典美。她看上去沒有流過眼淚,完全是一副不可戰勝的神情。不用說保羅也知道她是誰——她就是皇室的公主,一名訓練有素的貝尼·傑瑟裏特,時間幻象曾多次以不同的形式向他展示過這張臉:伊勒琅公主。

她是我通向王座的關鍵,他想。

這時,聚在一起的人群中有個人晃了一下,一張熟悉的臉伴著熟悉的身影出現了——杜菲·哈瓦特。他滿臉皺紋,雙唇上染著斑斑的黑漬,背已經駝了,一看就知道他已經老了。

“那是杜菲·哈瓦特,”保羅說,“不要攔著他。”

“大人。”哥尼說。

“不要攔著他。”保羅重複了一遍。

哥尼點點頭。

哈瓦特步履蹣跚地走上前,一個弗雷曼人抬起長矛讓他過去,又在他身後放下長矛。老人抬起一雙混濁的眼睛看著保羅,打量著,探尋著。

保羅向前跨出一步,感覺到周圍的緊張氣氛,他必須隨時提防皇帝和他那些手下的反撲。

哈瓦特的目光越過保羅,盯向他的身後,老人說道:“傑西卡夫人,時至今日我才知道,當初我錯得多麽離譜,竟然冤枉了您。我永遠也寬恕不了自己。”

保羅等了一會兒,但他母親始終沒有吭聲。

“杜菲,老朋友,”保羅說,“你能看到,我沒有背對著門坐。”

“宇宙中到處都是門。”哈瓦特說。

“我是我父親的兒子嗎?”保羅問。

“您更像您的祖父,”哈瓦特粗聲粗氣道,“您的舉止,還有您的眼神,都像您的祖父。”

“但我還是我父親的兒子,”保羅說,“因此,我要對你說,杜菲,為了報答你多年來對厄崔迪家族的忠心,你現在可以向我索要任何你想要的東西。任何東西。你想要我的命嗎,杜菲?隻要你一句話,我的命就是你的。”保羅向前跨出一步,雙手垂在兩側,看到哈瓦特眼中漸漸露出醒悟的神情。

他意識到,我已經知道他的背叛計劃了,保羅想。

保羅把聲音壓低到隻有哈瓦特才能聽到的程度,對他耳語道:“杜菲,我是真心的。如果你真想刺殺我,現在就動手吧。”

“我隻想再次站在您麵前,我的公爵。”哈瓦特說。保羅這才發覺,這個老人儘了多大努力才撐住不讓自己倒下去,他趕緊伸出手,扶住他的肩膀,手下感覺到老人的肌肉正不住地顫抖。

“痛嗎,老朋友?”保羅問。

“痛,我的公爵,”哈瓦特說道,“但我更感到高興。”他在保羅懷裏轉過半個身子,衝著皇帝的方向伸出左手,掌心向上,露出扣在手指上的小針。“看,陛下,”他叫道,“瞧見這枚叛徒的針了嗎?我把一生都奉獻給了厄崔迪家族,你覺得我會背叛他們嗎?”

老人的身子在保羅懷裏沉了下去,後者踉蹌了一下,感到死神的降臨,懷中人已經渾身鬆軟。輕輕地,他把哈瓦特放到地板上,直起身來,示意衛兵把屍體抬走。

沉默籠罩著大廳,他的命令被默默執行。

這時,皇帝臉上現出一副等死的麵容,那雙從未流露過恐懼的雙眼終於開始擔驚受怕起來。

“陛下。”保羅說道。他注意到,那位身材高挑的皇室公主立即警覺起來。他在說出這個詞時,充分運用了貝尼·傑瑟裏特控製音調的方法,儘可能讓自己的語氣充滿藐視和輕蔑。

她果然受過貝尼·傑瑟裏特的訓練,保羅想。

皇帝清了清嗓子,說道:“也許,我這位受人尊敬的親戚以為,他現在已經控製了大局,可以隨心所欲了。然而,事實遠非如此。你已經違反了大聯合協定的憲章,竟使用原子武器攻擊……”

“我使用原子武器攻擊了沙漠裏的自然地貌,”保羅說,“它擋了我的路,而我隻是急於見到你,皇帝陛下,急於要你解釋一下你的古怪舉動。”

“此刻,在厄拉科斯上空有各大家族組成的大型艦隊,”皇帝說,“我隻要一句話,他們就會……”

“哦,是啊,”保羅說,“我差點把他們忘了。”他在皇帝的隨從中尋找著,直到看見那兩個公會人員的臉,他扭頭對身邊的哥尼說,“那兩個是宇航公會的代理人嗎,哥尼?就是那邊兩個穿灰色衣服的胖子。”

“是的,大人。”

“你們兩個,”保羅指著那兩人說道,“立刻給我滾出去,給艦隊發條信息,叫它們各回各家。之後,我自會允許你們……”

“宇航公會不會聽命於你!”兩人中的高個子叫道,他和他的同伴一起衝到長矛屏障前。在保羅點頭表示同意後,長矛舉起,放他們走了進來。高個子抬起一隻手臂,指著保羅說:“我們將對你實施禁運,因為你……”

“如果再讓我聽到你倆的胡扯,”保羅說,“我將下令摧毀厄拉科斯所有的香料……永遠。”

“你瘋了嗎?”高個公會代表問道,他往後退了半步。

“那麽,你承認我有能力做出這種事囉?”保羅反問道。

那個公會代表愣愣地望著天空,過了一會兒,他說道:“是的,你有能力做到。但你絕不能這麽做。”

“啊,”保羅點了點頭,說道,“你倆,都是公會宇航員,是不是?”

“是!”

兩人中的矮個子說道:“你給我們所有人都判了死刑,讓我們慢慢等死,對你來說也是瞎了眼。你難道就不懂嗎?你知不知道,一旦吃香料成癮,那麽剝奪香料的供應將意味著什麽?”

“注視前方安全航線的眼睛將永遠閉上,”保羅說,“宇航公會的人會變成瞎子。人類將被分成小群,困在他們各自與世隔絕的星球上。你們知道,我完全有能力做出這種事來,也許純粹是出於怨恨……也許,僅僅是出於無聊。”

“讓我們私下就這個問題談一談,”高個公會代表說,“我相信我們會找到一個折中的方案……”

“給你們那些留在厄拉科斯上空的人發個信,”保羅說,“我不想再爭論下去了。如果艦隊不儘快離開,我們之間就沒有必要再談下去。”他朝大廳一側的弗雷曼通訊員點了點頭說,“你們可以使用我們的設備。”

“首先,我們必須討論一下,”高個子說道,“不能就這樣……”

“照我說的做!”保羅怒吼道,“能摧毀某樣東西,自然就擁有對它的絕對控製權。你們已經認同我的確擁有這個力量。而我們今天聚在這裏,一不為討論,二不為談判,更不為妥協。你們要麽服從我的命令,要麽立即嚐一下不服從的後果。”

“他是認真的。”矮個子說道。保羅看到,恐懼已經緊緊攫住了他們的心。兩個宇航員慢慢走到通訊設備旁邊。

“他們會聽你的話嗎?”哥尼問。

“他們有一定的預知能力,但隻能看到一小段未來。”保羅說,“現在,他們看到的是前方的一堵牆,那是不服從命令的後果。我們上空每艘飛船上的每個宇航公會的宇航員都能看到那堵牆。他們會照我的話去做。”

保羅回過身來看著皇帝,說道:“當年,他們之所以允許你登上你父親的寶座,僅僅是因為你擔保將維持香料的供應。可你使他們失望了,陛下。你知道後果會怎樣嗎?”

“我不需要得到誰的允許……”

“別裝傻了,”保羅吼道,“公會就像建在河邊的村子,他們需要水,但隻能汲取一點他們所需要的水。他們無法在河上築壩來控製水,因為他們的注意力隻集中在河水本身,這正是他們的致命弱點。香料的流通就是他們的河流,而我已經在上遊築好了堤壩。我的堤壩與河流緊密地連在一起,不毀掉河流,別想毀掉堤壩。”

皇帝用手理了理一頭紅發,眼睛盯著兩個公會代表的後背。

“就連你的貝尼·傑瑟裏特真言師也在發抖呢。”保羅說,“當然,聖母們本來可以用其他毒藥來玩她們那些把戲,可一旦用過香料,其他藥物就再也不起作用了。”

老太婆拉了拉身上那不成樣子的黑色長袍,從人群中擠出,站在長矛組成的屏障前。

“聖母蓋烏斯·海倫·莫希阿姆,”保羅說,“自卡拉丹一別,已經過了好長時間了,是不是?”

老太婆望向保羅背後,看著他的母親,說道:“啊,傑西卡,能看出來,你兒子的確是那個人。因為這個原因,我原諒你,甚至可以原諒你生出那個異種女兒的行為。”

保羅以冰冷刺耳的口氣大聲說道:“我母親做過的事用不著你來原諒!你從來沒有這個權力,也沒有任何理由這麽說!”

老太婆的目光定在了保羅身上。

“在我身上試試你的把戲,老妖婆,”保羅說,“你的戈姆刺哪兒去了?試試看再去一趟你不敢看的那個地方!你會發現我正站在那裏瞪著你呢。”

老太婆垂下了目光。

“沒話說了嗎?”保羅質問道。

“我曾經歡迎你加入真人的行列,”她喃喃道,“希望你不要玷汙了真人的名聲。”

保羅提高嗓門道:“看看她,同誌們!這是一位貝尼·傑瑟裏特聖母,耐心地從事著一項需要耐心的事業。她可以和她的姐妹們一起耐心等待——整整九十代人,通過對基因和環境的適當組合,造出她們計劃所需的那個人。看呀!她現在知道了,九十代人的努力終於造出了那個人。就是我。我現在站在這裏,但……我……永……遠……不……會……按……她……說……的……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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