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瑾仍強行運筆,一氣嗬成。寫完往油燈上一丟,焚稿祭天,閉目養神。
須臾,滾滾之聲由遠及近。
“難道真等來了天雷?”諸葛瑾倏然睜眼,想要確認。
但下一秒,聲音行至院門便停下了,取而代之的是拍門叫嚷:“子瑜先生!主公有要事請教、懇請過府一敘。”
諸葛瑾一愣,這才莞爾,原來錯把馬蹄當成了雷聲。
看來天意也在懇求他再造炎漢了。
他親自過去開門,門外的孫乾慌忙作了個天揖,告罪道:“有擾先生清夢!實在慚愧!請先生速速上車!”
諸葛瑾還沒開口,內屋的宋氏也被吵醒,派宋信出來打探。
諸葛瑾撣了撣衣擺,淡然道:“讓母親放心,定是使君盛意拳拳、明日想多安排些護衛,我去去就來。”
孫乾聽他幫著掩飾,愈發覺得這先生沉穩不凡。等馬車稍行百十步,孫乾才拱手歎息:
“實不相瞞,夤夜來擾,實是因為徐州果然出了變故。曹豹勾結呂布裡應外合,奪了下邳!先生真是神算!”
諸葛瑾當然不會感到意外,隻是有一種宿命的無力感:“果然如此麼?偏偏是今晚?”
自己已經提醒了劉備,可惜還是來不及。
憑良心說,這對於劉備來說,無疑是一個重大的打擊。但對諸葛瑾而言,卻是一個機遇。
因為他顯然可以靠這個神預言,立刻得到劉備的充分信任,得到一個言聽計從的施展舞台。
就好比秦末之時,宋義使齊途中,準確預言項梁必敗,籍此便被懷王熊心封為上將軍、卿子冠軍。
隻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有硬實力、抓住這個機會,徹底證明自己——曆史上的宋義,雖然神預言上位了,可他未必有本事破章邯、王離,所以最後還是被項羽給悲劇了。
而一旁的孫乾,見諸葛瑾隻是沉吟歎息,但表情毫無波瀾,便更加欽佩不已。
這是何等的沉著!不但能預料到張飛會丟下邳,甚至真聽到這個消息時,一點都不驚訝。
相比之下,自己和糜竺初聞噩耗時,簡直如晴天霹靂,半晌說不出話來。
這就是差距啊!果然是大賢之風!
現在也隻能指望先生想出奇謀,助主公轉危為安了。
……
馬車一路飛馳,很快來到鎮東將軍幕府。
諸葛瑾由孫乾打傘引路,直入內院,便看到堂上劉關張三人神色凝重,相顧無言。
劉備見他到來,率先出屋迎候,不顧雨水,在庭中長揖歎息:
“備不辨愚賢,方才還懷疑先生之慮,沒想到那麼快就應驗了。實不相瞞,如今下邳已失,家眷已陷,後援糧草已斷。不知先生可有良策,解此絕境?”
饒是諸葛瑾有心理準備,但劉備的禮賢下士姿態,依然讓他感到了意外。
劉備畢竟身居四鎮將軍高位,哪怕處在困頓之中,能對一介白丁雨中下拜,那也不是常人做得到的。
可諸葛瑾也沒有破局的把握,曆史上這一戰劉備最後可是徹底覆沒的,太難了。
有些醜話諸葛瑾必須先說清楚,於是他上前還了一揖,誠懇攤牌:
“在下一介白丁,雖曾略讀兵法,卻從未經戰陣,豈敢擔將軍重托?將軍幕府之中,必多有謀士,何不群策群力,求索挽回之法?”
劉備見雨中說話不便,就拉著諸葛瑾回到堂上,又拍了拍他手背,說道:
“公佑、子仲皆勸我趁如今軍心尚未渙散,孤注一擲主動出戰,但袁術兵力終究強於我軍數倍,我原本打算依托堅城疲敵,如今被迫速戰,恐怕勝算不大。先生若另有良策度過此劫,定然不忘先生大恩。”
諸葛瑾聽得很仔細,也注意到自己此前的提醒已經起效了——曆史上的劉備,在皺聞下邳被偷後,一時驚慌失措沒能封鎖住消息。再想殊死一搏時,已是兵無戰心。
而現在,雖然下邳被偷這個事實依然沒變,可劉備好歹想到了第一時間封鎖消息。
淮陰城內的部隊如今還不知情,至少軍心可用,那就還有一線生機。
而孫乾、糜竺想到的“抓住軍心未散的時間差趕緊打”,也算是兵法正道了。
隻要按照這個方略實施,就算最後依然沒打贏,也埋怨不到謀士頭上。隻能怪將領統兵指揮無方,或者兵力太弱。
而如果非要出奇招,冒險整活,打贏了自然一切好說。如果打輸了,一切責難就容易歸咎到謀士頭上。
諸葛瑾可是知道,曆史上這一戰劉備最後被袁術打得多慘,那幾乎是全軍覆沒了。
全靠後來糜竺又讚助了他兩千僮仆,外加一億錢軍費,劉備才算勉強重整旗鼓拉起隊伍。
自己雖然打算用心輔漢了,可現在這個切入時機,實在是黴運到了極點,甚至可以說是剛一上手就撿了個極度燙手的山芋。
就算他使出全力謀劃,說不定也隻是把慘敗扭轉成小敗。要想徹底翻盤,那是難如登天。
西有袁術,北有呂布,南有孫策,唯獨東邊是大海。強敵環伺,軍糧斷絕,這是何等的絕望???
如果最後沒能翻盤,劉備會念他的好麼?能知道他的貢獻麼?甚至會不會影響將來劉備對諸葛亮的感官呢?
混了十幾年後世職場的諸葛瑾,見慣了太多攬功推過的領導,他不由得擔心起這些背鍋的問題。
畢竟很多事情是說不清楚因果關係的,一場仗打贏或者打輸,都是非常多的因素複雜綜合作用的結果。
哪怕贏了,團隊裡有些廢物就是在抱大腿,哪怕輸了,團隊裡也有些智謀之士是真出力了,不能以成敗論英雄。
劉備見他沉吟不語,倒也沒有催促,隻當他是在慎重思索對策。畢竟諸葛瑾沒有義務幫他,肯來就已經是非常大的人情了。
而一旁的關羽此前並沒有跟諸葛瑾深入交流過,張飛更是連見都沒見過他。
他們也不知道諸葛瑾的才智,見他遲遲不語,不由焦急。
尤其關羽,他還以為諸葛瑾是因為早上那點小衝突、心中還在鬨脾氣。
畢竟當時在北城門口,關羽一時情急差點把他拉下馬來。
此刻見大哥如此謙恭焦急,關羽一咬牙,上前猛地作了一個天揖,幾乎超過了九十度,聲如洪鐘地說道:
“子瑜先生!關某此前得罪之處,還望海涵!隻要你能解今日之困,日後但有所求,關某定然義不容辭!”
而惹下禍事的張飛,此刻更是毫無脾氣,見素來在士大夫麵前頗為傲氣的二哥都表了態,他也就一言不發,直接噗通跪下懇求:“請先生賜教!”
諸葛瑾不由被嚇了一跳,顧不得再多想,連忙先下意識扶了一把關羽,又拉起張飛,誠懇說道:
“我並非不願出力,實在是局勢凶險到如今這步田地,根本不可能有必勝之策,想扭轉戰局就必須行險。而我與將軍不過初識,對敵我軍力也不甚清楚,因此不敢妄言。”
話說到這份上,以劉備的情商,終於意識到了諸葛瑾的顧慮。
他連忙又拉著諸葛瑾的手用力晃了幾下,推心置腹道:“先生顧慮,備已儘知。先生有什麼需要了解的,但問無妨,備知無不言。
而先生也不必擔心此戰結果,隻要策略言之有理,備決定采納,一切自然由備一力承擔,豈會連累旁人?
勝敗乃兵家常事,此戰若是能勝,自然是先生籌劃有方。若是敗了,也隻怪備用兵無能,實力不足,絕不是先生的計策不行。”
劉備的語氣非常真摯。
就像是剛學了半個時辰太極拳的張無忌、跟對手說“我用這套拳法或許不能一招秒了你,但這是我學藝不精,不是這門武功不行”。
諸葛瑾終於略微動容,覺得自己有點融入古代社會了。
在21世紀那種條分縷析、確權明責的法律社會,這種大包大攬,功勞統統歸獻策者、責任統統歸自己的老板,簡直是無法想象的。就算有,也會很快被算計KPI細節的員工掏空。
但是在信義古風尚存的時代,這一切似乎又顯得沒那麼不真實。
既如此,諸葛瑾也決定試著浪一把,有什麼就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