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錚奇道:“區區三日,你連這個也明白了?這三日想必精彩。”
蘇澄稍稍回想了片刻,似悲似嘆:“一點都不精彩。很是難受。”乃將經過從頭說予她祖父聽。
蘇錚聽罷亦大驚:“已至如此地步?”
蘇澄道:“今兒下午我就去見梅大夫。”
蘇錚捋著胡須想了片刻:“也好。你若勸說不動,我老人家去。”
蘇澄沉聲道:“我能勸動他。”半晌,苦笑了下,“今日方知道肩上挑著擔子是個什麽滋味。我爹太不容易了。”蘇錚點點頭,命人出去打探梅大夫家住何處。
殊不知這會子賈氏馬行的那個夥計正在梅大夫家呢。他望著梅大夫歉然道:“梅先生,我對不住你。隻怕你走不了了。”
梅大夫正在收拾家中物什等著發配,隨口問:“你又去見蘇知府的女兒去了?”
夥計道:“早上剛見的。她說她老子不會放你走。你是好人,且難得是不是醫術是清醒。隻要留在這兒,少不得替百姓做點好事。”
梅大夫啞然。停下手中的活計,半晌才說:“這個蘇韜倒是與聽來的不同。”
夥計嘆道:“早知道我就不引著她過去了。”
“不怪你。你也是好心。”梅大夫乾脆返身坐在竹搖椅上,左腳一下下蹬著地上的青磚,搖椅便吱呀吱呀搖起來。思忖半日,他道,“蘇韜若不肯放我走,我怕是真的走不了。”夥計又賠不是。梅大夫擺擺手,又想了會子,“至少能留下近親。”
“蘇大小姐說你防治瘟疫功勞不小,將功折過不成問題。”
梅大夫嘆道:“北美萬裏迢迢,船上最易染病的。”他乃扶著椅子扶手坐正了,望著夥計,“你平素總勸我加入你們革命黨,我答應。”
夥計驚喜:“你答應了?!”
梅大夫定定的說:“如你和周掌櫃所言,掀翻他們。”又擊了下扶手,“讓他們再沒法子做主‘我’要去哪兒。”
夥計也拍案:“不錯!咱們自己的命運,自己做主!”兩步上前向梅大夫伸出右手。梅大夫含笑伸出自己的來。夥計用力握了,又將左手也握上去,“同誌,歡迎你投身革命!”
這日下午,蘇澄果然找上了梅大夫的門。這回她乾脆穿著官袍。
橫豎錦衣衛早已不值錢,蘇澄命丫鬟照著陳瑞錦的錦衣衛飛魚服做了一套。陳瑞錦見她穿的不錯,便給她打了塊百戶的腰牌。蘇澄還嫌官兒太小,抱怨隻有“正六品”。陳瑞錦道:“賈敘大人是千戶。”一句話堵住她的嘴。又讓多洗幾回,免得明晃晃就是簇新的,穿出去也哄不了人。蘇澄的丫鬟記得明白,遂將這衣裳晾了洗洗了晾,硬生生做成了半新的。
梅大夫哪裏猜得到這些底細?還當來者真是個錦衣衛。驚了片刻才拱手:“這位大人,敢問?”
蘇澄含笑拱手:“下官姓蘇。蘇韜大人正是家父。”
梅大夫吸了口氣,躬身作揖,請她進了書房。乃指著案頭一張單子道:“那是我要留的親眷。”
“看來已經有人來告訴過梅大夫了。”蘇澄命身旁跟著的大丫鬟取了單子過來略瞧了瞧。還好,不多,且都是梅大夫要緊的親眷。“北美路途遙遠,每艘船上都配置了船醫的,梅大夫放心。”
梅大夫驚道:“有船醫?”
“恐怕老幼及體弱者暈船或水土不服,每艘移民船都有船醫的。”蘇澄微笑道,“畢竟咱們要的是活人過去、占據那邊的土地。而且加州那邊金礦真的很多,你的族人生存不是問題。”
梅大夫忙問:“金礦?是北美西邊麽?”
“是啊。”
“不是往東邊送?”
“不是。土匪和綠林人才往東邊送。”蘇澄道,“東邊歐洲人多,送手無縛雞之力的百姓過去、萬一被他們軍隊和百姓打死呢?不白送了麽?”
“原來如此。”梅大夫點頭,“若非背井離鄉的是自家族人,我當會誇讚兩聲英明。”
蘇澄瞧了他一眼:“他們要背井離鄉,難道不是因為你們梅氏的姑奶奶勾搭土匪、險些血洗南昌城?”
“故此,我並未喊冤。”
“得了得了。”蘇澄抿了抿嘴,“你怕是從未見過梅氏,她做的事與你毫不相乾。有罪的都殺了,發配的都無辜。然國家律法便是如此,我爹是清官又能怎樣?”
梅大夫苦笑:“我沒抱怨令尊。”蘇澄滿臉寫著不相信。梅大夫道,“我雖不認得那位姑奶奶、也不曾摻合土匪攻城之事,少年時卻念了族學、這些年來也沒少從族裏得好處。既得了好處,便算不上無辜。”
“梅大夫是個明白人。”蘇澄拱了拱手,正色道,“如今已知今年春夏之際怕有水災,我父親須得忙治水;市井之中搶親搶得厲害,我要去解救那些被搶的女子;菩提角的災民就拜托梅大夫安置了。”
梅大夫奇道:“蘇知府手下已是典吏衙役俱全,這等事請位典吏管著不就好了?”
“我信他們不過。”蘇澄道,“雖隻是安置災民,當中也少不得有好處可撈。梅大夫乃是菩薩心之人,絕不會貪慕給他們的錢糧。”她苦笑道,“災民實在太弱勢了,當真被被克扣了口糧也無力傳真相出來。且他們又太虛弱,一點子閃失說不得就是人命。”她懇切道,“梅大夫,實在是沒法子。人才不是沒有。隻是人心難測、事出緊急。您若非想去北美不可也行,等災民悉數安頓好了、今年的水患也不添新的災民,我明年再替您弄船票過去。”
梅大夫聞言看了她半日:“大小姐想得倒是周到。”
蘇澄老實道:“被嚇的。他們實在太慘了。”
梅大夫點了點頭,笑道:“大小姐可還記得昨日送你花兒的小女孩?”
蘇澄一愣:“你怎麽知道?”乃哼道,“那夥計好長的舌頭。”
“倒不是他說的。”梅大夫道,“那會子我就在菩薩角。那丫頭我認得,是我讓她送花兒給你的。”
蘇澄立時明白了。當時他並不知道夥計會替他求情,以為自己就要跟族人一道發配去外洋了,放心不下這些災民。他教那女孩子討自己的好,為的是引起知府小姐的憐憫之心。不禁拍手:“這些人果然唯有交給梅大夫才能好。對不住,我要食言了。梅大人,你怕是明年、後年、大後年都走不了。”梅大夫聽見“梅大人”三個字怔了怔,微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