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離心成死灰(2 / 2)

我刀破長風 曉山塘 3315 字 13小時前






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隻纖長的手從他手中奪過嘯月,橫在他後心,全力一掃,蕩開這股足以致命的攻勢。

淩無非幾乎潰散的神識,依稀回過些許,顫抖著側首望去,方見是沈星遙已清醒過來,在這關鍵時刻,替他蕩開致命一擊。

他兩眼通紅,說不出任何話,心中沒有慶幸,也沒有歡喜,亦無悲傷。

這一刻,他隻想與天地萬物共同沉淪,永墮地底,再也不要看見這人間醜惡。就連本來溫暖明亮的陽光,也顯得分外多餘。

“混賬……”沈星遙瞥見陸靖玄屍身,怒目直視青葵,眼中殺意狂湧,隻恨不得當場給她一刀。她拚儘全力起身,一連使出無念之中“斷”“明”“虛”三式,震開無數暗影,抬劍直指青葵,怒吼道,“我娘救你們性命,便是讓你來濫殺無辜的?”

“不能如此……不能……”青葵猛然清醒,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將怡娘撞下山坡,卻被那廝扯住腳踝,一齊滾落下去。

二人硬功都是半斤八兩,陷入影陣之後,很快便多了一身血痕。

青葵記得影陣變勢,雖無力抵擋,卻也能勉強躲開一部分。

沈星遙管不得許多,一把將已喪失鬥誌的淩無非拉了起來,順勢撿起落在地上的玉塵寶刀,朝摩羅穀入口奔去。

她不知青葵還會做什麽傻事,但這前因後果她都沒聽見,腦中混亂一片,唯一念頭隻剩下求生。到了山穀入口,卻見精疲力儘的青葵用儘最後一絲力氣,舍身重重撞向置放在山腳暗溝裏的太虛輪。

太虛輪毀,山石崩摧。源源不斷的落石從峰頂滾落,滑向摩羅穀的入口。飛沙走石,亂枝雜塵漫天亂飛。

沈星遙麵色從容,全無變化,隻飛快掃了一眼被飛縱而來的怡娘拖住腳踝滾下山坡的青葵,死死握住淩無非的手,大步奔入山穀,一刻都不敢停留。

伴隨著轟隆隆的聲響,通向摩羅穀的唯一入口被紛紛落石堵死,半山好幾棵老樹都被巨石砸斷,一同滾落下來,碾為齏粉,堵塞在石頭與石頭的縫隙間。

二人搶在最後關頭進入穀中,皆因脫力摔倒,跪坐在地。

沈星遙立刻回過神來,轉身看向淩無非,正待開口,卻被他按下了手。

淩無非兩眼空空。一雙眸子裏仿佛什麽也沒有,又似乎已裝不下任何東西。他從懷中掏出書信,遞到沈星遙手中,語調分外平靜:“你離開這以後,記得要先找出薛良玉的下落,再設法公開書信。伯母的冤情便能昭雪。”

“你什麽意思?”沈星遙推開他捏著書信的手,道,“就算要死,也不能死在這兒。”

她本已虛脫,卻因執念而生出莫大的力量,兩手一齊用力,將他拖拽起身。

淩無非被她拉得一個趔趄,一時困惑,木然朝她望來。

“把書信收起來。”沈星遙神色泰然,沒有絲毫變化,“不管有什麽想法,都等出去再說。”言罷,即刻握著他的手向前走去,一絲一毫也不肯鬆開。

因青葵摧毀太虛輪,引發崩山之故,摩羅穀中煙瘴已亂,肆意橫行,很快便遮蔽了二人視線。

愛憎貪癡,歡□□念,於如今已渡遍劫波的沈星遙而言,已輕如塵,煙瘴迷心,所化之景,大多無法動搖於她。

她提刀挽花,驅散眼前濃霧,卻忽覺身後之人身形猛地顫了顫。

沈星遙心下一悸:淩無非……他看見了什麽?

歷經種種變故,他心下已無歡念,是以煙瘴之中,並未浮現大多迷失穀中之人所會瞧見的男女交歡之景。此刻於他而言,心中最大的魔障,不是喜怒憂懼、貪憎愛欲,而是殺業。

煙瘴之中,幻化出無邊血海,將他包裹其中,從最初在江南道上扼死的那個歹徒開始,一個一個露出清晰的模樣,甚至於方才在他眼前死去的青葵與陸靖玄。

貪歡若為罪,那嗜殺呢?

非親手殺人,卻連累至親至信受苦蒙難,甚至丟掉性命,又算不算是殺孽?

淩無非胸中鬱結,喉頭湧上暖流,猛地一躬身,嘔出鮮血。

血海幻境之中,所痛恨之人的臉孔一張張浮現,殺念一動,已難遏止,握劍的手也開始顫抖。他明知此間一切,皆為幻影,卻還是無法控製地沉淪下去,魂魄似已離體,飄到一旁,就這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身軀,一點點陷入血海中去。

卻在這時,一陣溫暖的觸感從他早已冰涼的兩頰蔓延開來,逐漸傳遍全身。

那淪陷的姿態,忽地便凝滯了。

他隱約聽到有人在喚他的名字,一聲一聲,溫柔而堅定。

是他最熟悉的聲音。

“無非,無非!”沈星遙雙手捧著淩無非麵頰,不住呼喚道,“不管你看到了什麽,都別再繼續想下去。要記得,我一直在你身邊,不管前路多險多難,我都會陪著你。你一定不要放棄,不要放棄我,更不要放棄自己……”

沈星遙的話音不斷傳入淩無非耳裏,從模糊到清晰,一點點將他神誌喚回,本在他胸腔肆意燃燒的那團烈火,也漸漸熄滅下去,化為一縷青煙,轉瞬消散。

淩無非悶哼一聲,再次嘔出一大口鮮血,身形一晃,向前跌倒。沈星遙不言不語,伸展雙臂擁他入懷。

她身量原就高挑,不過矮他半個頭罷。

直到這一刻他才發現,原來她的懷抱也是如此溫暖,也足以讓他倚靠。

“走。”沈星遙沉斂目光,攬過他胳膊,大步向前走去。

她至情至性,心無雜念。此間迷離煙瘴中的重重幻境,於她而言,竟若無物。

悲傷也好,深情也罷,於此一刻,都已轉為助他她走出此地的力量。

何況,還有一人需她回護。

縱渾身是傷,艱難痛楚,又算得了什麽?

摩羅穀煙瘴濃鬱,幻影重重,千百年來鮮少有人能夠順利通過,因此當中樹木花草,長勢肆意,相互纏繞,已比人高。

沈星遙一路披荊斬棘,一往無前。淩無非渾渾噩噩跟在她身後,心下越發迷惘。

她是如此所向披靡,為何非要拖著自己這具行屍走肉,增添負擔?

她的未來尚有光明可期。而他,就算回頭,又能剩下什麽?

淩無非茫然思索良久,忽然開口問她:“你覺得,這條路我們還有必要走下去嗎?”

“當然有。”沈星遙並未回頭,口氣卻依舊堅定,“我也不知如今做這些還有什麽意義。但我心裏明白,若因旁人之故而放過薛良玉,我這一生都不會安心。”

“星遙……”

“天下至大,方身則小;生為重矣,比義則輕。”沈星遙道,“當初是你勸我,不該認這汙名,更不該認命。心存良善之人,就該堂堂正正走在太陽底下,而非永埋塵土,被人遺忘。”

淩無非輕闔雙目,心底悲傷忽難自抑,然至絕望那刻,卻又生出新的期許,仿佛被深雪掩埋的凍土之下,忽地破出春芽,穿透堅冰,傲然昂首挺立,柔韌而頑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