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將軍莫要,負了阿鳶◎
大雪下了整夜, 翌日清早,風停雪歇,庭院樹梢皆是白茫茫的一片。
沈鳶在炭火融融的主屋內, 早早起了身,銀杏昨夜便得了吩咐, 在主院外守著, 這會兒聽到房中動靜, 聞聲而入。
這間屋子她也不是第一次來了, 銀杏看了眼榻上姑娘麵色憔悴的樣子, 心生擔憂,姑娘昨日才見過三殿下,心情低落的情況下又要她去見大將軍, 這般苦楚,如何叫人承受得住?
銀杏看著姑娘發白的麵色,隻生生將目光移開:“姑娘可是昨夜沒休息好?”
沈鳶自是沒有睡好, 但卻不是銀杏所想的那般, 而是因惦記著放在毓舒院中的那枚木筒。昨日之事來得突然, 她匆匆將木筒放置在枕下,生怕東西丟了, 當然徹夜難安, 加之雪天寒涼,麵色自然差些。今日睡不安穩, 早早醒來, 便是想早些回到毓舒院中, 把東西收好。
見姑娘一臉憂思, 沒有應聲, 銀杏在心中暗自心疼了一會兒, 又開口道:“姑娘既是醒了,奴婢這就去打水過來。”
“不必,”沈鳶從榻上支身坐起,“先回毓舒院吧。”
銀杏點頭,也覺有理,趕忙為主子披上鬥篷,好趁著這會兒雪停回去。
回到毓舒院,洗漱更衣之後,沈鳶隻覺喉頭苦澀之感隱隱傳來,加之四肢有些酸軟無力,她便猜想,自己許是著了風寒。
依銀杏火急火燎的性子,若知她身子不適,必會出去為自己請大夫回來。想起昨夜衛馳離開前給的不置可否的答案,沈鳶心裏清楚,今晚的機會,她斷不可錯過,若是大動乾戈請了大夫回府,隻會叫人以為她病得厲害,左右隻是著了風寒而已,遠不必如此大驚小怪。
“銀杏,你去玉康堂幫我抓幾副風寒的藥回來。”沈鳶在圈椅上坐下,不急不緩道。
果然,銀杏一聽到“風寒”二字,便立馬緊張起來:“奴婢這就去找大夫。”
“不過覺得有些頭昏無力而已,也是昨晚沒休息好,叫你抓藥不過有備無患,不必如此緊張。你照我吩咐,去一趟西市的玉康堂抓幾副醫治風寒的藥便可,我也剛好小憩一會兒,補補眠。”
差點忘了玉康堂便是間藥鋪,銀杏雖不知姑娘每回去玉康堂是為了什麽,但她看得出來,姑娘同玉康堂交情不淺,那裏當是個信得過的地方。銀杏又想起昨日姑娘同三皇子見麵的事情,有道是病由心生,姑娘這般憂思,靜心休憩遠比喝藥管用得多。
銀杏點了點頭:“奴婢這就去抓藥。”她性子急,留不住,待說完話後,便轉身步出房中。
房門闔上,沈鳶卻沒有立時閉目安寢,而是伸手將枕下木筒取出。抓藥是真,想支開銀杏也是真,昨日時間緊急,沒有細看,今日得空,必得將此賬簿再細看一遍。筒蓋打開,沈鳶將內裏賬簿緩緩抽出,仔細查看起來。
手裏這部分的賬簿隻有銀兩數目,沒有官職人名,賬目筆數不多,但數額卻很大。貪腐案報出的被貪銀兩數目為三十萬兩,沈鳶粗略算了一下,手中這部分賬簿所記數額,就有二十萬兩,占了貪腐案的絕大部分。
回想沈府被抄之後,因貪腐案而落馬官員官職,不難發現都是些六品以下的小官。
先前從沈府搜出的那本,她雖未看過,但父親曾跟她說過,上邊所記數額總數隻有八萬兩。沈鳶的目光落在賬簿上的三筆記錄上,十五萬兩、三萬兩、兩萬兩,依照上邊記錄來計算,被貪的三十萬兩官銀,額數已相差無幾。
此賬簿是崔默所記,那麽不在賬簿記錄中的那兩萬兩白銀,應當就在他的手中。
眼下遺落在外的賬簿已是不多,若她料想的沒錯,剩下那部分賬簿上記錄的,應當就是被貪的這二十萬兩官銀的對應人名。
賬簿是貪腐案最關鍵證據,大理寺和刑部隻想查案立功,找到遺失官銀,無人會管父親死活,她能仰仗的,隻有衛馳。
那日她去城郊軍營畫像之時,聽段奚所言,那人似與官銀貪腐案有關,衛馳或也在追尋官銀下落,但沈家在他眼中仍是個麻煩,賬簿來之不易,在沒有十足把握之前,她斷不可直接將手中賬簿拿給衛馳。
昨夜衛馳幽暗深邃的目光仍在腦中揮之不去,她和他之間,看起來雖像近了一步,但實際上,卻好似更加疏遠了。
昨夜來不及想明白的事情,今日仍是無果,加之手中撲朔迷離的賬簿線索……
沈鳶隻覺腦子嗡嗡疼得厲害,手中賬簿卷起收入木筒中,所謂最危險的地方便最安全,思忖片刻之後,還是選擇將其重新放回枕下收好。
補眠不僅僅是支開銀杏的借口,也是真有其事,想起昨夜衛馳離開前給的不置可否的答案,沈鳶心裏清楚,今夜的機會,她不可錯過。困倦是真,她揉了揉反酸的眼睛,躺到暖呼呼榻上,不知過了多久,聽著外頭又傳來簌簌落雪的聲音,頭腦愈發昏沉,終是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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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軍營,主帳內,衛馳端坐案前。
段奚循著青苔巷花樓的線索一路追尋,加之有畫像在手,終是在今早找到了線索。
“稟大將軍,畫像所繪之人,屬下已然找到,那人姓石名賀,擅武,左邊眉骨上有一道疤,”段奚說道此處,稍頓了一下,方才繼續道,“是二皇子手下的人。”
衛馳眸色暗了一下,果然如他所料,此事與二皇子蕭彥有關。
其實,他先前一直有此猜測,隻因沒有證據,所以不好妄下定論。讓段奚追查線索,除了想弄清案情始末、找到軍中內鬼之外,還有一個原因,便是想知道軍餉貪腐案的背後推手,究竟是何人。
先前,衛馳便推斷蕭彥是軍餉貪腐案的背後推手。崔默不過是棋局中一枚比較重要的棋子而已,三十萬兩白銀,不是他一口能夠吞下的,其背後必有其他更大的靠山。
此事不難猜想,二皇子蕭彥一直是爭奪儲君之位的最有力對手,如今太子因戶部一事受罰,被禁足於東宮,蕭彥風頭正盛,在朝中也不乏擁護之人,二皇子是此案最大得益者。
隻是先前沒有證據,衛馳不好擅自揣測,今日聽到段奚所言,許多事情便都能說得通了,若無權勢更大之人在背後推波助瀾,哪裏能撬動戶部尚書這樣的位置。
蕭彥算準了帝心,知道民心、軍心需安,不論案子查得如何,皇帝必會先找一個替罪羔羊安撫眾心。也布局巧妙,讓同戶部尚書沈明誌走得近的太子一並受累,可謂一石二鳥。
這些朝堂爭鬥,本是衛馳最不喜歡、也不想了解的事情。然軍餉貪腐一案必有朝中勢力牽連,他可以保持中立不站隊,但絕不能讓一個貪腐軍餉,不把邊疆將士性命放在眼裏的人坐上儲君之位。
衛馳食指輕叩桌麵,一下一下,眉心擰緊,衛馳盯著桌上一角,眼神愈發幽深。
段奚知道這是衛馳在思考事情時的反應,他站立一旁,沒再繼續開口往下說。
倏地,手上動作停下,心中有個大膽地猜測,衛馳骨節分明的五指驟然收緊:“可曾入過崔默府邸搜查?”
段奚愣了一下,搖頭。
崔府,那可是被貼了封條,有禁衛把守的地方。
“待天黑之後,你親自入內查探一番,”衛馳眸色漸深,若他所料不錯,崔府中應當還留有其他線索。
如今多方人馬都在尋找崔默的下落,明麵上大理寺的人在日夜追查,刑部亦協助其中,暗地裏除了二皇子蕭彥和他派出的鎮北軍精銳,除此之外,想必還有其他人也在尋找崔默下落。
這般“天羅地網”之下,皆未見其蹤跡,衛馳眯了下眼,或許是因他們尋人的思路不對。崔默的逃匿是早有預謀,眾人皆認為他會遠離上京,但最危險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崔默聰慧,或許會反其道而行之。
若是如此,崔府中應當會有線索留下。
段奚愣了一下,雖不明此舉用意,但這是將軍的吩咐,他必會依言照辦。北疆征戰的兩年,兩人曾多次出生入死,其中一次,為探敵軍虛實,大將軍親自入北戎境內詢查線索。後來,正是因為將軍所得線索,鎮北軍方才能一舉破城,以少勝多。
故而段奚知道,大將軍對尋查線索一事,有自己的敏銳觸覺,他隻需服從命令即可:“屬下遵命。”
段奚說完話後,仍佇立原地,似有什麽事想說,卻久未開口。段奚性情爽朗,少有事情能令他如此,衛馳冷覷他一眼了,那樣子仿佛在說:你愛說不說。
見大將軍並不給自己台階下,段奚猶豫了一下,隻得試探開口問道:“先前抓捕北戎細作時,尋人的畫像幫了不少忙,屬下以為……”
段奚說著,又停頓下來,實在沒弄懂大將軍同那位沈姑娘如今是何關係,不敢貿然開口,隻含糊將話說了一半,等著聽將軍如何言說。
四下靜了一瞬,段奚聽著帳外呼號的風聲,突然有些後悔自己的貿然開口。
衛馳沉吟片刻,終是緩緩掀了下眼皮:“先探崔府,其餘再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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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鳶睡醒時,已近黃昏,天色灰沉,隔著窗紗,隱約可見外頭飄著的細碎飛雪。
睡了一覺,原以為起身時會有好轉,沒想身上無力發寒之感更甚,喉嚨乾澀,沈鳶從榻上支身坐起,而後抑製不住地捂嘴乾咳了幾聲。
路上積雪厚重,銀杏花了好些功夫方才抓藥回來,這會兒藥剛煎好,聽屋內傳來咳嗽聲,便趕忙端上前去。
“姑娘先喝口水潤潤嗓子,再喝湯藥,晚上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覺,明日保準身心舒暢。”銀杏始終認為,姑娘是見過三皇子後得了心病,喝藥是輔,靜心休憩才是最主要的。
沈鳶不知銀杏心中所想,隻是一心覺著自己不能在此時病倒,賬簿才剛到手,父親尚在獄中,還有太多的事情等著她去做。
她自小是個怕喝藥的,然如今對著眼前這一碗黑漆漆的湯藥,沈鳶也隻是猶豫了一瞬,而後便仰頭將湯藥硬生生倒入口中。
湯藥入喉,口中的苦澀尚未消退,沈鳶原想一次將湯藥全部飲下,別想小時候喝藥那般,喝一口,停一口,天真以為消減了湯藥的苦澀,實則是延長了喝藥的痛苦。
然,她還是高估了自己。
捧著藥碗的手還是停頓下來,腦中卻不由想起昨晚同衛馳那個不明不白的約定,因苦澀而蹙緊的眉心尚未舒展,沈鳶側頭,看了眼窗外漸暗的天色,心情如手中的半碗湯藥一般,混沌不清。
心中一時也說不出是什麽感覺,怕他守約相見,又怕他將自己拒之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