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著藥碗的手忽地捏緊,沈鳶仰頭,將餘下湯藥儘數喝下。
“銀杏,替我更衣吧。”
天色徹底沉了下來,屋外雪停,風也小了,隱約還能看見被浮雲遮住的朦朧彎月。銅鏡中映出一張玉軟花嬌的臉,細指拂過鬢邊,沈鳶看著鏡中容色,彎唇給了自己一個笑顏。
仍是那條連接兩院的回廊,沈鳶獨自一人走在回廊之上。
大雪雖停,風卻愈發大了起來,寒風撲麵而來,險些吹翻戴在頭上的兜帽。沈鳶縮了下肩,抬手扶了下帽沿,隻加快腳下步子,朝主院走去。
兩院相隔不遠,加之步伐稍快,不一會兒的功夫,沈鳶便到了主院外頭,與剛邁進院中的衛馳,遇了個正著。
“將軍安好。”沈鳶一如往常般行禮。
衛馳看她一眼,低低應了一聲,而後抬腳朝主屋走去。
沈鳶抬手撫了下兜帽上的絨毛,看著男人麵上喜怒難辨的神色,心中揣測不出他對自己的態度,隻跟在他身後不近不遠地走著。
房中意外燃著炭火,屋內暖烘烘的。
衛馳一身玄色勁裝,肩上因策馬趕路沾了些碎雪,往日常穿的那件玄色大氅,自上回給了沈鳶之後,還沒有還回,今日快馬疾馳了小半個時辰的雪路,即便他身強體健,但這樣嚴寒的天氣下,難免會覺得冷的。
軍中的習慣早已刻在骨子裏了,信步邁入屋內後,衛馳習慣性地伸手解開腰上帶扣,而後隨手往屏風上一掛,仿若旁若無人一般,原本想要沐浴更衣,轉頭看見門邊站立的俏麗身影,手上動作停頓下來。
沈鳶站在門邊,看著男人入屋後行雲流水的寬衣動作,仿佛當自己不存在一般,心中不知是喜是憂,隻覺一顆心忽上忽下,跳得極快。
腰封解開的一瞬,沈鳶忙低頭,將目光落在不遠處那張案幾之上,案上的檀木雕花食盒靜靜放著,仍是昨日衛馳隨手放下的位置,看起來好似根本沒有動過。
即便思索了整日,她依舊猜不透他的心思。
===第19節===
“過來。”不遠處傳來男人低沉渾厚的聲音,沈鳶抬頭,看見對方雙臂打開,正目光灼灼地看著自己。
這是叫她上前寬衣的意思。
沈鳶怔一下,仍舊摸不透男人的心思,不過能同他親近是她一直所求之事,機會難得,她自然依言照做,緩步走了過去。
腰封已解,男人身上的衣裳領口微敞。攏在鬥篷內的雙手緊了一緊,似在給自己鼓勁,後才緩緩探出。沈鳶低頭,斂著眉眼,雙手緩慢貼上對方的肩頭,觸手一片冰涼,雪天裏策馬行路,難免如此。
指尖緩緩下移,觸及玄色暗紋的衣襟,指尖溫度從冰涼轉為溫熱,眼睫不由輕顫了下,想起男人身上的傷,還有昨日,他的那一句“自己來看。”
沈鳶抬頭,嘴角勾出個明媚笑顏,大膽迎上對方的眼,問了一個同昨日一模一樣的問題:“將軍身上的傷,可好了?”
今日的妝容是精心描繪過的,唇上擦著從未試過的豔色口脂,加之瑩白麵頰上兩抹渾然天成的紅暈,兩人間這般近在咫尺的距離,話中之意,已是再明顯不過了。
衛馳垂眼,卻未應聲,隻看著少女細白指尖滑過胸前,想看看今日她又能做到哪一步。
四目相交,沈鳶強忍住指尖顫抖,想從中看出他內心的情緒,果然,同昨日一般,一絲情,欲,一絲探究,唯獨沒有憐惜和愛意。
沈鳶斂眉,不再看他的眼,什麽眼神,什麽心思,那些都不重要了。
今日,她便是來做昨日未完成之事的。
指尖不禁顫了一顫,沈鳶極力壓下心頭緊繃,垂眸將視線移開,顫抖的指尖拂過對方衣襟上的玄色暗紋,緩緩撥弄開對方領口。
觸感從溫熱變為灼熱,除此之外,還有意外觸及的,男人心口處噴張有力的心跳頻率。
腕上忽然一緊,本就淩亂跳動的心,此刻更亂,沈鳶下意識動了一下,原是本能的反應,動作不大,卻不想手腕處傳來一陣鑽心刺骨的疼,她抑製不住地輕呼一聲,眼角也因此泛起了淚珠。
衛馳鬆手,這樣近的距離,自是能看清她忽然慘白的臉,還有眼角的幾點晶瑩。他不過攥一下她的手腕而已,並未用力,何至於此?
然沈鳶腕上吃痛,疼痛難忍的樣子,卻就在眼前。
倏然想起那日在西市首飾鋪外見到的場景,當時沈鳶的手腕似被葉婉怡重重拉扯了一下。
衛馳眼神暗了一下,才剛放開的手,複又伸去將對方手腕拉過,這回明顯收斂了力道,是少有的小心翼翼的輕拉。衣袖緩緩撥開,衛馳眉心擰了一下,果然看見她左手手腕處又青又紫的瘀傷。
“是用力拉扯後所留下的瘀傷,”衛馳麵上神色意外柔和下來,拇指指腹輕輕摩挲過少女手腕處的青紫,“並無大礙,隻需用些活血化瘀的膏藥便可。”
沈鳶怔一下,看著自己手腕處一道青紫傷痕,近幾日發生了太多事情,她根本沒留意到自己手腕上的瘀傷,怎得衛馳一眼便知瘀傷從何而來,用藥也知,好似比她自己還清楚她手腕上的傷痕?
雖未想清楚原由,但衛馳態度的轉變實在難得,沈鳶自不會放過機會,見原本冷若冰霜的麵容上浮現擔憂之色,她往前伸了伸手腕,一臉委屈道:“將軍,疼……”
她說話的聲音本就嬌柔,此刻因著疼痛,又帶了幾分哽咽,不過短短一字,也足夠叫人心生憐惜了。
衛馳看她一眼,盈盈燭火下,那雙含羞帶怯的杏眼中盈著淚珠,仿佛隨時就要落下,幾分嬌羞,幾分嫵媚,還有幾分委屈和楚楚可憐。沈鳶軟磨硬泡的本事,他早領教過多回,時至今日仍舊分不清她是有意為之,還是當真如此,然她腕上的傷是因他而受,此事不假,心頭說不出是什麽感受,有那麽一刻,衛馳覺得,那瘀傷似結在他的心頭。摩挲在少女腕上的指腹略微用力,一下一下,有憐惜,亦有其他情愫在裏邊。
手腕處一陣溫熱觸感傳來,沈鳶低頭,看著男人粗糲指腹一下一下地摩挲在腕上,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這傷許是那日在琳琅齋被人拖拽所致。
腕上雖疼著,腦中卻是清明一片,沈鳶凝了凝神,難不成……
心頭重重一跳,沈鳶抬眼,看頭衛馳:“將軍前幾日可是去過西市?”
摩挲在腕上的指腹頓了一下,衛馳沒有應聲,沈鳶卻已知曉答案。
“我去拿藥。”衛馳低低回了這麽一句無關問題的回答,隻鬆了手,轉身去找活血化瘀的膏藥。
沈鳶看著衛馳的高大背影,腦中回想著那日之事,若是如此,衛馳那日便是看見了她和葉婉儀之間的拖拉牽扯,方才知曉她腕上傷勢的,那麽……他定然也看見了拉扯之後,她同蕭穆的短暫對話。
沈鳶懊惱似地閉了下眼,自沈府出事之後,她同蕭穆的交集攏共隻有兩回,一回是上次安嬤嬤擅作主張,她差點去了蕭穆的城外別院,另一回就是前幾日在琳琅齋外的短暫見麵。
也是她運氣太好,同蕭穆的兩次短暫交集,都被衛馳不偏不倚地看在眼裏。
腕上又有溫熱觸感傳來,仍舊是方才那般不輕不重的指腹摩挲,隻是男人粗糲指腹上沾了些活血化瘀的白色藥膏。疼痛稍減,沈鳶凝了凝神,又從中察覺出一絲生機來。所以,近來她所察覺到衛馳的異樣,皆是因為那日他見到自己和蕭穆的廊下對談?
蒙著水霧的雙眼意外亮了一下,落在自己正在上藥的手腕之上,如此說來,衛馳近來的古怪行徑,或許也可以算是一件好事?
“將軍可願再聽我解釋?”沈鳶嬌著嗓子,柔聲說道。之所以說“再”是因為,她初到將軍府的那日,也是因為同蕭穆之間誤會,她險些被衛馳逐出府去。
指腹上的白色膏藥慢慢化開,衛馳鬆開手:“三日之內,瘀傷便能消退。”
又一次得到答非所問的回答,沈鳶也並不在意,左右衛馳今日的反應要比昨日好得多,眼下尋到了生機,她自不肯輕易罷休,隻上前一步道:“阿鳶絕非舉止輕浮之人。”
“不論將軍如何作想,阿鳶今日都要說,自打入將軍府的第一日起,阿鳶便是打定主意,一心一意對待將軍你的。三皇子不過是故人而已,那日他出手相助,我便出於禮數前去道一聲謝,不過寥寥數語,旁邊亦有其他護衛隨從跟隨,絕無其他逾越之處。”
這般直白清晰的解釋,衛馳聽了,心中一時不知是何滋味。他自是知曉她所言非虛,那日的事情他皆看在眼裏,如今又聽了解釋,真不知是在氣她,還是在氣自己。
沈鳶覺得自己這一番解釋尚算清晰,見衛馳仍無動於衷,隻繼續道:“阿鳶解釋完了想說的話,也想問將軍一個問題。”
知道對方不會應聲,沈鳶隻頓了頓,又繼續道:“葉姑娘與我的恩怨皆因先前所贈的那枚香囊而起,因她以為將軍的心上人是我,故而才百般刁難,甚至出手傷人,對不對?”
四下靜了一瞬,衛馳臉上神色晦暗不明,若他知道此舉會給沈鳶帶來麻煩,他斷不會問她討要香囊。
心中不由生出些許愧疚,衛馳張了張口,卻是沒有回答沈鳶的問題。
卻見對方一臉純然地看著自己,眼神比先前更加委屈羞怯,說話聲音也跟著輕柔許多:“阿鳶不在乎手上的傷,隻希望那位葉姑娘的誤會是真,阿鳶真是將軍心尖尖上的那個人。”
不知是沈鳶說話的聲音太過輕柔,還是眼神太過真摯,有那麽一瞬,衛馳竟覺得她所言非虛。
男人眼底一閃而過的柔情在沈鳶眼裏便是一抹生機,機會難得,她當然不會輕易放過,她大膽上前一步,將兩人間的距離拉回到方才寬衣時的咫尺:“阿鳶同三皇子之間,絕無半點不明,但將軍同那位葉姑娘之間,好似有很多瓜葛和過往。”
沈鳶抬頭,看著眼前麵色冷肅之人,眼底滿是傷懷和委屈:“將軍莫要,負了阿鳶……”
衛馳聽著耳邊真假難辨的話語,看著麵前清麗澄澈的眉眼,沉吟片刻之後,倏然開口回道:“不會。”
沈鳶心頭一緊,對衛馳的回答感到極其意外,身子微微前傾,鬢發擦過男人的下頜,沈鳶側頭,臉貼在男人精壯結實的胸前,聽著耳邊一下又一下的心跳聲。話中真假自是難辨,但卻多了幾分投懷送抱的曖昧旎漪。
衛馳意外地沒有回避。
試探得到了想要的回應,沈鳶眉尾輕揚,麵上是少見的嫵媚動人,細白指尖撫上眼前微敞的玄色暗紋衣領,再次開口問出那個多次未得到回應的問題:“將軍身上的傷……”
“可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