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順勢而為◎
“順勢, 而為。”葉忠不輕不重地道出這麽幾個字來。
話雖簡短,衛馳卻是聽懂了。
順勢,順何人的勢, 答案已不言而喻。
當年父親是手握重兵的鎮北軍主帥,八萬大軍橫亙北地抵禦外敵, 試問這樣的身份, 這樣的兵權在握, 何人膽敢妄動。
並非他先前沒有想過, 隻是當時年紀太小, 整個衛府幾乎傾覆,他連有尊嚴的活著都困難,更沒有心思, 也沒有能力去深想這些事情。時隔十二年,今日聽到短短“順勢而為”幾字,將他思緒一下拉回到從前。
當年北狄進犯, 父兄領八萬精兵北上, 彼時宣文帝剛登基不久, 大周亦國庫不盈,北狄正是看中這個新舊交替, 朝局不穩的時機, 突然出手,殺一個措手不及。
當年朝中亦分兩派, 一派主戰, 一派主和。當年宣文帝登基不久, 皇位尚沒有坐穩。這場突如其來的戰事, 像一柄雙刃劍, 若勝, 則能助其立時坐穩皇位,且安撫住朝臣和民心。若敗,無異於給自己本就沒有坐穩的皇位重重一擊。
可以當年境況來看,北狄肆無忌憚地進犯,大周不得不出兵抵擋,沒有人會擁護一個連邊境子民都保不住的帝王上位的。所以,當年宣文帝選擇派父兄出兵北上,表麵上是保家衛國,護大周子民,實際上是別無他選。
衛馳點了下頭,冷聲道:“所以葉叔你,當年‘順勢’做了什麽?”
當年之事發生在北地,了解情況的人幾乎都已葬身沙場,即便心中有個模糊的猜想,但彼時年幼的他卻什麽都做不了,唯有嚴格要求自己,日複一日地埋身在軍中,告訴自己必要要儘全力,才算是為死去的父兄活著。
葉忠沒再倒酒,隻清了清嗓子,臉上略顯疲態。這麽多年過去了,這件事深埋在心中,即便他預料到衛馳必會有此一問,也在心中編排過該如何作答,但此時此刻,真到開口要說出當年之事時,卻還是難以啟齒。
“糧草?軍餉?還是援軍未到?”當年他年幼無知,如今卻已是手握重兵的鎮北軍主帥,能令三萬大軍一朝覆滅的情況不多,糧草、軍餉、援軍未到,唯有這三件事,能夠達到。
葉忠再次長歎,阿馳長大了,當真長大了,也算是他這麽些年來唯一值得欣慰之事。稍頓了一頓,方才啞聲回道:“都有……”
衛馳冷冷一笑,都有,竟然都有。
“說吧葉叔,事到如今,還有什麽不能說出來的。”
葉忠執起酒壺,倒沒有倒酒,而是仰頭灌了一口,烈酒入喉,似是良藥,方才開口,回想從前之事。
“當年老將軍領兵北上,對外宣稱八萬大軍,實則隻有五萬。當時國庫空虛,軍餉和糧草都隻撥了三成不到,開拔之時,說是一個月內必然補齊,可誰人都知,不過一句推脫之言,待大軍到了北地,隻會更加被動。”
“老將軍自也知道,隻是無法眼睜睜看著北疆淪陷,遂依舊領兵北上。老將軍原以為,即便戶部拖延推拉,但原本講定的數額,即便沒有十成,有個四五成也是好的。但沒想到,大軍抵達北疆之後,軍餉一事便似沉石落海般,了無音訊,上書、傳信、奏折皆是無用。”
“當時的戶部尚書是淑妃的兄長,也是皇帝手下最得力的人之一,但任憑他有再大的膽子,也不敢荒唐至此,連句音訊都無。至此,老將軍也明白,這隻能是皇帝的意思。”
“五萬將士在北疆孤立無援,老將軍不可能眼睜睜看著手底下將士還沒上戰場便先餓死,於是發動北疆居民籌糧。北地本就乾旱少雨,加之戰亂,糧食不豐,但民眾仍自發將家裏存糧牲口捐出,已助鎮北軍度過難關。”
“後來,事情傳入皇帝耳中,為保住自己‘賢君’的名號,不得不派人從距北地最近的幽州送來一批糧草,還傳信前來,說另有一批軍餉和糧草從京中運送過去,且負責押送之人,正是皇帝親信,當時的戶部尚書,淑妃胞兄謝維。”
葉忠說到此處,聲音低下去:“當時,老將軍還以為……以為……”
“所以,當時負責前去接應之人,是你。”衛馳抬了眼,看住葉忠,眼底情緒晦暗不明。
當時父親以為京中當真送來了糧草,以為沙場將士終有了倚靠,所以派了最親信之人前去接應,沒想到。
葉忠閉眼,不敢與之對視。
“當時謝維不敢入北地,隻道將糧草運送到距離最近的幽州城。老將軍不是沒有存疑,聖上的作為、謝家人的作為他早領教過,隻是他別無選擇,不得不信,故派我前去接應。”
“我帶人抵達幽州之後,見到謝維,確運來一些糧草,看似堆積如山,但其中許多都是空包,最多隻能支撐軍中三日開銷。我當時自是震怒,拔劍直指其喉。謝維卻不急不緩地掏出一封書信,是屬下身在上京的發妻所書,信中除保平安之外,便是噓寒問暖,但我清楚,家人都淪為謝維威脅的籌碼。”
“他亦從容淡定道,你若不從,我一樣可以尋旁人來做此事。你以為,鎮北軍到了此刻,還有活路嗎?”葉忠睜眼,眼底濕了,他半身馳騁沙場,向來流血不流淚,終在此刻紅了眼睛,喉頭哽了一下,餘下的話終究無力再說完。
衛馳脫了力,身子靠在椅背上,餘下的話已不用多言,他自能猜到。順勢而為,這事歸根到底皇帝的意思,葉忠若順勢而為,於他於葉家其他幾人來說,自能謀求出一條生路,若逆勢不從,怕是也如其餘將士一般,早在十二年前就葬身北地。不過都隻是滄海一粟罷了,沙場將士的命在那位陛下眼中,不過塵埃,他在意在自始至終,都隻有他的皇位。
戰勝談何容易,宣文帝早就生了議和的心,卻怕主動議和會失了民心,故表麵假意派兵北上,實則在背後暗中克扣糧草軍餉,以至戰敗。且戰敗之後,還將所有罪責都推到已死的父兄身上。
蕭彥真是像極了他那位父皇,也難怪能得皇帝親眼,十二年過去,如出一轍的招數,險些就要在他身上重演,不同的是,如今的大周境況稍好,他的處境亦比父兄當時要好,故得以凱旋,否則,怕也是得落個一模一樣的下場罷。
“我再問一事,”衛馳的手抵在腰間劍柄上,緊緊握住,幾乎麻木,“當年北疆一役,三萬將士一舉覆滅,當時究竟是何情況。”
葉忠深吸口氣,而後搖頭:“不知,此事屬下當真不知。”
“當時謝維雖如此言說,但我並未動心,老將軍救過我的命,我不會負他。那是北地,鎮北軍的地方,即便是在幽州驛館,謝維手底下的那點人,根本不是鎮北軍的對手。當時,我命人速速回營將事情稟報老將軍,又手下人將驛館重重圍住,靜候指令。隻要老將軍一聲令下,別說謝維,上京城我們都是敢闖的。”
“卻不料……”說到此處,淚終留下,淚水滑過他蒼老溝壑的麵龐,再開口時,聲音已帶了幾分哽咽,“卻不料,得到的唯有老將軍帶兵出擊的消息。具體的細節我也不知,隻知最後的結果,但老將軍用兵向來主張沉穩,從不貪功冒進,不論外頭流言如何,這一點都是毋庸置疑的。”
“後來,再後來,我便唯有,唯有……”
“如此至少還能保住家人,保住你,阿馳,你是衛家唯一的血脈,我葉忠愧對老將軍,唯有在見你越來越沉穩從容之時,方才能感到一點點欣慰,一點點活下去的希望。”
話已至此,衛馳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唯有順勢而為。
好一個順勢而為。
十二年前的時,葉忠或有苦衷,但如今之事,他再次重蹈覆轍,便是絕不可原諒。
蕭彥得知此事,是因其母淑妃,而謝維這個名字,他卻不大熟悉,印象中沈明誌調任戶部大約就是在十年前,當時的原因是謝維病故,戶部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