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三酒後來很久都忘不了那一幕。
以前她聽說過這樣一種說法,假如世上有什麼是值得人為之而活的,那就隻有美——當餘淵所在的回憶錄從翻騰灰霧中浮起來的時候,她忽然想起了這句話。
那是一片暴雨沉沉下的黑海,破開了濃霧,漆黑海浪從灰霧中高高掀起,裹著令人戰悸的、擊碎世界框架的力量,於寂靜之中咆哮洶湧而來,仿佛是從宇宙深處生出的千萬怒意,席捲衝散了人對自身存在的任何一點滿足——黑海如同暗世的毀滅與審判高壓於頭上,假如有一種美來自於極致,那麼再沒有比毀滅更極致的美了。
林三酒怔怔立在城市邊緣處,在不明所以的顫慄中,看著黑海於濃霧中升起、壓下、轉眼之間迫近頭上,有須臾片刻竟忘記了自己是誰。
「回憶錄也經常變換形態呢,尤其是被人觸發了之後。」阿全的一句話,將她從那種被攝魂般的狀態中驚醒過來,「我把他在的地方,掉轉過來給你看。」
林三酒再回頭望向黑海的時候,發現在水墨般顏色深淺不一的重重海浪之中有一個小小的人影,遠遠看去,似乎正是餘淵。
當那片回憶錄碰上了都市,二者彼此接軌之後,它不再像是從天際壓下的無窮怒海了,失去了那種令人心魂戰慄的美;緊挨著狹窄而充滿煙火氣的城市街巷,是一片黑雨下波濤翻卷的大海,餘淵正在遠處的海裡沉沉浮浮,影子小得如同一隻落入水裡的黑鴿子。
「我可以將回憶錄暫停,」阿全和林三酒此時正站在窄巷和大海的交界線上,他解釋道:「等你一邁過去,那片回憶錄的一切進程都會被中止,回憶錄會暫時消失,回歸成最初還沒刻入記憶時的原始狀態。那時,他也能夠被喚醒了。老實說,沉浸得如此之深,連自己身份都徹底忘記了的,倒也很少見,否則一般來說,回憶錄停下,人也該醒了。」
林三酒剛要抬步,忽然明白過來了他話中的意思。「我……我要走過去,才能喚醒他?你不能把他接到這裡來?」
阿全轉過頭看著她,露出了一個笑。
「我可以控製回憶錄,但我不能控製其中的人。」他似乎完全明白林三酒心中所想的究竟是什麼,笑著答道:「比如剛才,我再想讓你離開,也不能把你強行推出去。」
也就是說,一旦她決定去喚醒餘淵,她就得主動離開阿全的城市回憶錄。在離開之後,阿全是否還會留在原處……那就是一個問題了。
林三酒咬緊嘴唇,猶豫了一瞬。
他的用意可能有很多種,但是即使猜到了、踩中了某個可能性,其實也毫無意義。
世上事就是這樣:任何一個局麵都有潛在的限製與風險,當人處於十字關口時如何選擇、往哪裡走,即使是事前百般思考過,也無法預料控製事後的結果。
當然了,她可以先抓住阿全,那麼接下來一切就好說了。
但是林三酒不願意——不論後果如何,她希望能遵從自己的原則行事。
「我破壞了你的回憶錄,的確是希望能逼出一些真相,找回我的朋友。遇見你,實在是意料之外。」她看了一眼阿全,說:「那麼另一個……」
「我現在就將他的回憶錄調過來,」阿全立刻答道。頓了頓,他望著林三酒問道:「那麼,你要過去嗎?」
這個問題如同懸在空氣裡一樣,凝住了片刻。
林三酒回頭衝他一笑,抬腳就邁過了回憶錄之間的分界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