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036(1 / 2)







別說劉宏沒想到在洛陽會出現這樣的一幕,由此生出了興趣,就連喬琰都沒想到,她本是打算往那靈台一行,見見大漢的天文官方機構的——這也算是因她曾經引用過的漢末天文學說而生出的興趣,非要說起來也能說是往大漢祭祀之地為祖父祈福。

卻沒想到會在路上被楊修給攔住。

現在的楊修又不是後來那個屢次揣度曹操想法,甚至留下了那個雞肋解釋的楊修楊德祖。

生於公元175年的楊修若是按照周歲計年,也就隻有九歲而已。

他比喬琰還小一歲!

他何止是尚不曾有德祖這個在及冠之時才會有的字,更在這小兒垂髫之年還束著總角雙髻,頂著個觀音兜風帽,也不過是因為出自弘農楊氏,在上衣下裳的衣著上更酷似少年郎而非稚子,又在急步朝她走來的時候腳下現出的那雙照玉歧頭履也頗顯富貴之態而已。

僅此而已。

在他上來便自報家門後,喬琰的唇角微微一抽。

此前見到還隻有二十多歲的劉備之時,喬琰便已不免有種奇怪的時間混亂感,在見到隻有九歲的楊修之時,這種感覺尤甚。

想想他後來因牽扯進曹丕和曹植的奪嫡之戰中,最後落了個被扣上罪名處死的結果,多可從中窺見,其人在行事作風的確少了些收斂。

當然,源自弘農楊氏和汝南袁氏兩方士族勢力的家世支撐,就連卞夫人都盛讚其“賢郎盛德熙妙,有蓋世文才”的才學傍身,楊修此人便是稍顯狂傲也著實不會讓人覺得有什麽問題。

——前提是處在一個尚未到亂世的環境下。

當然在現在的孩童時期也勉強……勉強可以算能接受吧。

不,還是有那麽點微妙的。

此前喬琰為活命也為了積攢下自己的第一波名聲基本盤,對上的不是豪強宗族就是黃巾渠帥,再便是那大賢良師,合作配合的人不是大漢三名將皇甫嵩、盧植和朱儁,就是劉備、曹操這些未來的梟雄人物,已經快將自己還是個孩子的情況給忘差不多了。

現在卻驟然被一個當真隻有九歲的孩子找上門來,實在是讓她有種說不出的不對勁。

更有意思的大概是,楊修祖上已出了三任太尉,因為此等顯赫的家世,他在京官家庭出身的童子中無疑是頭一份的,以至於不管他到底是有意統領還是無意召集,總歸在他找上喬琰的時候,身後還跟著一群小公子。

但凡換個時代,這就成了小學生打架了!

隻不過楊修這邊帶的是同齡人,喬琰這邊帶的卻是個金牌雇傭保鏢典韋。

好像算起來還是她更社會一點。

喬琰輕咳了一聲,示意典韋別做出這麽一副凶神惡煞想要打架的樣子,這才迎上了楊修。

他後麵跟著的那一串小夥伴被躍躍欲試要動手的典韋給嚇了一跳,唯獨這位太尉之孫還挺著個胸膛,一副渾然不怕的樣子站定在了喬琰的麵前。

喬琰問道:“楊小郎君以何事尋我?”

楊修回道:“修聽聞喬侯善辯多謀,喬侯未抵洛陽之時已有聞名,修雖年少卻已通曉詩書,想見識一番足下本事。”

他說話之時打量起了麵前的女童。

有他的那些個小夥伴指路,加上喬琰身邊的典韋特征明顯,他顯然也沒有認錯人,可他頂多就是從喬琰的表現看出了她在處變不驚上的確有些本事,卻無論如何也看不出,她到底有何等本事能剪除黃巾勢力,以至於並非靠著世襲,而是以自己的本事得到了那個樂平侯的爵位。

在聽聞祖父因反對給出縣侯這樣高的評價,而在朝堂之上多少有些受挫後,楊修更是盤算起了要以同齡人相鬥的方式替祖父找回些顏麵來。

楊修年紀是小,可因為楊賜和楊彪的緣故,他耳濡目染都是大家之言,更是時常前往太學旁聽,想想喬琰到底不在洛陽中長大,光在師資力量上都無法跟他相比,怎麽看怎麽覺得自己的贏麵還是很大的。

為此他不惜讓人盯著那延熹裏,卻直到今日才收到喬琰從裏中走出來的消息。

楊修當即就帶著人將喬琰攔在了半道上。

說實話,楊修是沒想過這種挑戰會被拒絕的。

漢末的學術風氣處在一個相對開闊的狀態,看看今文經學和古文經學那兩撥人打架的戰況就知道了。對對方的論點或本事有何不服之處,自然可以將其擺在明麵上來說,這還真不是什麽魯莽行徑,反而可以稱之為名士氣度。

楊修更以自己這少年天才的心態來上一出以己度人——

喬琰年少封侯,可說是年十歲就已誌業有成,這樣的人總該是有些傲氣的,麵臨被人當街挑釁這樣的話,換成是他處在這個位置上,橫豎都得把場子給找回來。

然而他聽到的卻是喬琰回道:“恕琰實難從命。”

見喬琰說完這話就有轉身要走的意思,楊修連忙將她給攔了下來,“為何不願與我相比?你為太尉之孫,我也為太尉之孫,縱然一方落敗也不至損聲望清明,修自祖父處聽聞喬侯三辯,深覺喬侯見聞廣博,堪為同輩之冠,但修亦自負博學,故而有三場門類之鬥相試。喬侯何不聽聽此三鬥為何,再行決斷?”

像是生怕喬琰不信一般,他又朝著遠處一指,說道:“倘若不信在下有此本事,太學之中友人皆可為在下作證。”

大約也不必去尋那太學之中的友人,喬琰被楊修堵住的地方本就在洛陽南門往洛水浮橋而去的那條大街上,距離太學著實不遠。

此刻這兩方小兒相鬥的特殊場麵,早有人在道旁圍觀,驟然聽見楊修這般說,當即有人接話道:“不錯,楊小郎君的確才氣橫溢,若非年齡尚小,早該正式做這太學之中的童子郎了。”

童子郎,這名號的下限年紀,在東漢的曆史上也得有個十二歲,楊修這九歲還是稍稍破格了些。

但這說法已經足夠證明他確非等閒之輩了。

回話之人的判斷頓時得到了在場諸人的認可。

當然其中自然也有些看熱鬨不嫌事大的意味。

奈何楊修這便發起挑戰的理由充足,喬琰這邊拒絕的理由也很充足,她開口便道:“多謝楊小郎君看重,然而祖父病重,琰無心與人相鬥。”

楊修愣了愣,意識到這好像還真是喬琰此時的情況。

雖說喬玄病重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但喬琰到底是初來京城不久,若是在祖父命懸一線的時候還與人當街約鬥,多少有些不合時宜。

而以喬琰看來,就算她不扯喬玄病重這樣的幌子,她也並不適合答應楊修的這一約戰。

一旦相約她就必須竭儘全力取勝——這是毋庸置疑的。

她靠著駁倒張角,累積戰功,加上正好遇上了個世家與官宦相鬥、皇權居中平衡的好時候,而得到了這個旁人難以輕易獲得的爵位,可一旦落敗——

就跟張角會失去黃巾起義領袖的地位一樣,她也會因為自身不夠有不可替代性,而被視作是可以隨時尋人取代的存在!

但取勝的話,也等同於在將弘農楊氏的麵子往地上踩。

她可以在前來洛陽的路上對袁紹不假辭色,畢竟被劉宏派出來宣旨的隊伍裏,畢嵐為正,袁紹為此,遵循天子之意對正使更親近些是說得通的。

可若是當街打擊太尉後裔,那就有些不妙了。

喬琰可接手的喬玄政治遺產本就要大打折扣,不宜再多樹敵。

“可……”楊修想試圖反駁喬琰這個拒絕的理由,卻發覺這還真不太好說。

尤其是他觀摩之下,覺得喬琰麵上的確稍有幾分疲態。

楊修又不知道這是喬琰折騰那塊菜畦,因為翻地施肥的事情還真是第一次親自來做,多少有些不太擅長,讓自己過於勞累了些,還當真以為喬琰這是忙於照顧祖父。

不過他到底思維活絡遠勝常人,在卡殼了片刻後又與喬琰說道:“那麽我二人換一種比試方式如何?”

不等喬琰拒絕,楊修已經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正值月末,月旦評將至,汝南許子將為避戰禍前來洛陽,此前每月於清河島上舉行的月旦評,於六月改為在洛陽黃郊鼎中觀舉辦,不如我二人皆前往一行,試試誰人能得到許子將的評價可好?”

他又補充道:“許子將評人公允,也不因誰人出自權貴之家就對之另有優待,我楊修也沒這法子讓其開門迎客,由此更見真本事。”

楊修這話倒也沒說錯。

許劭此人雖不太討人喜歡,更有傳聞他跟一道主持月旦評的堂兄許靖之間多有齟齬,而那些個一朝得月旦評而聞名於天下的人中,也自然會有那麽一兩個漏網之魚,但可以確定的是,許子將確實是在用心經營這月旦評的名聲。

袁紹為了避免在許子將這裏得到一個惡名,在返回汝南的時候甚至要擺出那麽個輕車簡從的做派,生怕許子將給他來上一句“四世三公之家,屍位素餐之徒,驕奢淫逸至極”之類的評價,那對他的聲名無疑具有毀滅性的打擊。

袁紹都這個樣子,楊修也就更不可能因為家世的緣故得到特別的優待。

“何況——”楊修是鐵了心要跟喬琰一比,又拎出了個理由來。“倘若許子將為喬侯張目評說,得一賢名,喬公於病中聽聞也該頗覺慰藉才是。”

這便是將喬琰以喬玄為由頭的路子都給堵了。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喬琰若是還避戰不應,那就不是純孝,而是名不副實了。

所以這以誰能撬開月旦評之門的賭鬥,她還非應下不可。

她果斷回道:“好,我跟你比。”

這便是為何畢嵐會在聽聞了消息後,在跟劉宏簡短匯報的時候說的是——

“正逢六月初一月旦評將至,楊修便與喬侯相約一比,何人能在今次得到許子將的評論。”

說來,對於這月旦評,喬琰還當真是有些好奇的。

曹操就曾經得到過許子將的月旦評的評論,說的是“清平之奸賊,亂世之英雄”(*),但是這個評價在有喬玄先給了他那個命世之才的評價後,還是在脅迫許子將的情況下方才得到的。

喬琰此前讀史書的時候便覺那“伺隙脅劭,劭不得已”,簡直說不出的有趣。

可惜她既然管曹操叫了一句世叔,總不能又當麵問他,他當時到底是怎麽脅迫人家的,到底是摸了把刀出來呢還是來了出什麽別的戲碼。

總之這汝潁固多奇士的產物之一月旦評,在曹操這裏是得了這麽個支使的結果,怎麽想都覺得有意思得很。

也正如楊修所說,這月旦評本是在汝南清河島上舉辦的,自然不在洛陽,倘若是尋常情況下,喬琰到了這洛陽來,是不可能見到許子將的。

可偏偏因為黃巾之亂的緣故,這種不可能變成了可能。

潁川長社之戰前,就已有黃巾勢力流竄到了汝南地界上,因漢軍首戰失利,許劭和堂兄自然是要擔心一番他們倘若還身在汝南的話會否有什麽危險。

想想洛陽八關的守衛,怎麽都要比黃巾隨時可能大舉攻來的汝南安全得多,他們便轉道來了洛陽。

但來是來了,以許劭的作風卻也隻住在了洛陽西南方向郊外,也因有黃帝祭壇而被稱為黃郊的鼎中觀內。

鼎中觀還真不能望文生義覺得這是個道觀,這個“鼎”字的由來乃是“武王伐紂營洛邑而定鼎”的意思,姑且可以將其視為曆史沿革的紀念遺跡。

許劭的這個決斷也讓洛陽士人對他更高看了一眼。

既抵洛陽,便免不了和權貴接觸,但許劭顯然做到了不為外物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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