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036(2 / 2)







他經營月旦評多年,可以說已經有了資本憑借這個“天下言拔士者,鹹稱許、郭”的評價,得到三公的看重,從府掾的位置做起,直到一方州郡長官,他卻並未這麽做。

而是居處洛陽之郊,繼續這可稱為“漢末人物點評月刊”的行當。

也正因為如此,即將到來的六月初一之評,並未因為汝南士人的缺席而讓清議之風有所衰減,反而因洛陽士子的追捧,在這六月初一未到的當口,一向少有人至的洛陽郊外,圍繞著鼎中觀,多出了不少人來。

他們或是持書而立,或是幕天席地而坐,在喬琰和楊修抵達的時候,舉目四望之間竟有種形似“浴乎沂,風乎舞雩”的盛況之感。

“童子六七人……”喬琰掃了眼楊修和他身後的那些個小跟班,覺得這個情景更像了。

因喬琰這話說出也不過是個自言自語罷了,楊修並未聽清她在說什麽。

還不等他問出,就聽到喬琰問道:“我聽聞楊太尉有舉薦許子將之心,遭到了拒絕,楊小郎君竟不怕他因這個緣故而對你薄待嗎?”

楊修笑道:“我聽聞子將先生之評說,公平正當,褒貶得宜,更莫不自臧否人倫說起,於察言觀色後定論,祖父之舉乃是看重先生察舉清明,並無壞心,而我楊修便是楊修,今日前來也不是頂著楊賜之孫的身份來的,人已在此,何故談長輩往事?”

楊修見喬琰似乎對這個回答頗為滿意,回道:“我現在方知,你的確有此資本約戰。”

得了這個肯定的答複,楊修也不由在麵上浮現出了一縷喜色。

但得了喬琰的誇讚可沒什麽用,楊修要的是在月旦評中勝出。

楊修並不知道他和喬琰的月旦評之鬥,因劉宏對喬琰的在意而已然知曉,更是讓人前來查探這比鬥的發展。

他現在隻知道,他放話是放得挺乾脆,但在走到那鼎中觀近前的時候,還是不免感覺到了點尷尬的氛圍。

這可實在不能怪他會生出這樣的想法。

在一眾成年及冠的學子士人甚至是想要得一賢名進而擢升的官吏之中,忽然出現了兩個年齡如此之小的,簡直像是在這人群中拍下來了一截,著實是過於醒目了一點。

楊修的那些個小夥伴早因為這種極容易引人注目的情況,而停留在人群之外了,唯獨剩下的也就是楊修和喬琰二人。

他朝著這同齡人中的佼佼者看去,卻見對方在這周遭的奇異打量之下,也絲毫沒有展現出任何露怯之意,也不曾以什麽佯裝鎮定的姿態來欲蓋彌彰。

楊修咬了咬牙,自覺自己不能在此事上丟臉,也跟了上去。

因喬琰走得快些,楊修便見那站在距離鼎中觀最近之處的一青年瞧見喬琰後輕咦了聲後問道:“稚童也欲憑月旦評而龍升乎?”

得到許劭正向點評的人,大多不需多久便會在仕途上得到擢升,故而此人用的也是那句許劭拔士有若“龍之升”的說法。

但無論是喬琰還是楊修都聽得出此人的潛台詞,小童不可稱龍,倘若不得龍升,豈不就得落到那個“墮於淵”的地步?

然而下一刻楊修便聽到喬琰回道:“君豈不聞有言,雛鳳清於老鳳聲?”

“……”這人聞言一噎。

說實話他也的確沒聽過這句話,誰讓說出此話的乃是後世的李商隱。

在不敢說自己確實孤陋寡聞,和被喬琰鎮定異常的目光注視,他心中不由一亂的雙重打擊下,此人一番思量後拱手回道:“是在下失禮了,年少亦可為英雄人物。”

他話畢便給喬琰讓出了一條道來。

楊修先前還為自己一番對祖父和自己的立場評論得了喬琰的讚許而欣喜,現在又不免覺得,他將對方視為自己的平生勁敵,果然是一件不曾出錯的事情。

但這會兒他也顧不上去想,自己到底該當如何想出一句比之喬琰更妙的話,來證明自己也有這個站在此地的資格,因為隨同喬琰擠到了前排後,他便發覺這鼎中觀的門竟然是牢牢緊鎖的。

這跟他此前聽聞過的許劭兄弟舉報月旦評時候的規矩稍有些不同。

“祖父說,子將先生在汝南,清河島來客不拒,環繞而坐,先生與兄主持議會,定選議題人物,可今日似有不同。”楊修小聲說道,“我本是想著,若還如先生在汝南時候規矩,正好你我可上前自薦,若在場之人不知我二人,便有一較高下之所,可這門戶緊閉,倒像是……”

像是沒法按照他的計劃執行了。

喬琰想了想,朝著那先前為她讓路的士人問道:“敢問兄台,此前有何人進去了。”

那人見其中一小兒麵露難色,生怕這孩子也冒出什麽驚人之言,乾脆利落地回道:“韓元長、陳元方、大將軍長史、令史,王公節,陳孔璋以及許子遠等人都進去了。”

這是如今的洛陽名士啊……

雖然這些人的聲望不能跟後來前來洛陽的荀爽與何顒等人相比,卻也是如今的洛陽城裏最敢說也最能說的一群人。

也就是說,原本的汝南清河島公開論壇,因為洛陽士人的數量太多,也不像是此前在汝南舉辦的時候一樣,能靠著循序多次而將人分開來,這鼎中觀明顯也坐不下這樣多的人,於是在此地因地製宜地轉為了個封閉式論壇,在觀外的人則是直接等著這個論壇結果。

這樣說起來的確是易於操作了些,可也正如楊修所言,這樣一來又如何能讓二人的名字進入那些人的視野之中呢?

喬琰顯然是不能跟曹操一個操作路數的。

要知道她身在洛陽城中也就代表著喬玄的形象,自然不能乾出讓典韋破門而入的舉動。

若是她真這麽做了,隻怕隨後再如何表現出眾,又如何道歉也沒什麽用處。

所以還是得走正路。

她琢磨起了方才這人所說的幾個人名陷入了沉思。

韓元長,那是博士韓融;

陳元方,那是太丘長陳寔之子,也是陳群的父親;

何進的長史王謙,他自己的名聲倒是不算響亮,卻有一個位列建安七子之一的兒子名叫王粲;

令史邊讓,就是那對曹操多有輕蔑貶低,最後惹來殺身之禍的狂士。

王公節,這是後來官至河內太守的王匡;

陳孔璋就不說了,這正是那位以文采著稱的陳琳;

最後的許子遠,正是先投袁紹,又在官渡之戰投效曹操的許攸。

這些人有沒有什麽可以讓她利用的共同點呢?

好像還真的有!

“你在想什麽呢?”楊修忽然出聲打斷喬琰的思索。

喬琰心中已有了盤算,便回道:“我在想,既然門扇已閉,我們人是進不去的,那麽何妨我們一人寫一篇策論送進去請觀中之人指摘?”

她在說這話的時候環繞周圍,收到了不少像是在看初生牛犢的好笑目光,這意味著並非是沒人想過這樣做,但陳琳與邊讓都是當世極負盛名的文采橫溢之輩,等閒之人又哪裏敢將自己的文章在這種月旦評的場合下送到這些人的麵前,萬一非但沒有因此而出名,反而得到了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評價,豈不是哭都哭不出來了。

偏偏喬琰在確定了觀中人身份後,膽敢義無反顧地去做這件事。

而楊修也敢!

反正他想來想去也覺得自己是不必怕的。

他年紀尚小,就算在文辭上稍有遜色,也不至於得到長輩的毒辣批判,反而還能得到平日裏不多見的高士點評。

想到這裏,他當即回道:“好,拿紙筆來!”

隻是要寫什麽,才能讓自己在跟喬琰的比鬥中取勝……楊修咬著筆杆子琢磨了半天。

他眼角的餘光正看到喬琰手下落筆如飛,似乎是腹中早有溝壑,在此時也正好儘數地書寫出來。

楊修見此連忙挪開了目光,生怕自己受到喬琰的影響而急躁起來,但見喬琰這個洋洋灑灑的架勢,他還真有些好奇她到底都寫了些什麽東西。

他此前還聽祖父分析過喬琰對上張角的第一場辯論,那便是典型的靠著論據之多一蹴而就達成的壓倒勝利,莫非她這次還要用此等辦法?

可惜他就算再怎麽好奇,在兩份策論被送入鼎中觀內的時候,他也沒能提前一觀。

誰讓他自己也對所寫之物頗為滿意,不想讓喬琰提前知道。

他心中腹誹著字數多寡可不是評判標準,卻也不免在對上喬琰沉靜的目光之時心中一慌。

這一慌之下他便隻能掰著手指計算起了時間,可怎麽看怎麽覺得時間過得好像有點慢。

然而事實上,在他掰完了一輪手指後,這兩份策論才被觀外仆從送到了許劭的麵前。

在觀外發生的小插曲,連帶著喬琰所說的那句“雛鳳清於老鳳聲”,早在她和楊修開始動筆的時候就已經傳到了許劭和在座數人的耳中。

一個是太尉楊賜之孫。

一個是上任太尉喬玄之孫,也是陛下親自加封的樂平侯。

這樣的兩個人聯袂出現,但凡年紀再年長些,又若是再有官職在身的話,便隻怕是許劭不得不評點之人了。

但現在嘛,怎麽看怎麽讓人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滑稽之感。

不過人都是有些看樂子的惡趣味的,總歸這些人都挺想知道,這兩個孩子為了讓自己得到許子將的看重與評點,都拿出了什麽東西來。

因楊修交得晚些,便正好壓在了上麵,許劭先看的就是這一份。

剛看了兩行他便笑了出來。

“此子通權達變之能當真有些意思,諸位猜猜他寫了何物?”

許劭本就是在自問自答,也沒等陳琳等人回複,他便繼續說了下去,“他將自己和祖父的問答相對給記錄了數條,這答複裏頗有童趣,又自有些想法。此子聰慧啊,這下頭已有了太尉的點評,不足之處已然列出,我便是再有什麽可堪評述之言,也著實不必在此時說出來了。”

“小子捷對,好得很。”

他將楊修的問答集選給擱置在了一邊,拿起了喬琰的一份。

他本以為兩人相差不過一歲,也都有神童之名,想來應當差別也不至過大才對,可當他拿起喬琰遞交進來的絹帛書後,便神情一怔。

這不是楊修那種取巧方式的寫法,而是正兒八經的策論。

他越讀到後頭越覺心驚,下意識便已拍案而起,見其餘人朝著他看過來,他忙說道:“元長、公節、孔璋……請速與我一觀此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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