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儘頭,他背影裏映射出一抹難以描繪的清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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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鐘國公府而言,每年大長公主的壽宴比中秋除夕更為熱鬨鄭重,
屆時,即使是中書令一黨也都會前來,尤其家中有適齡的姑娘公子,
說大長公主的壽宴是一年一度的高規則相親局也不為過。
大長公主雖然已經去朝,在年輕官家心目中卻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在賜婚一事上,有決定性作用。
相較之下,官家的一紙賜婚詔書隻是走個過場。
今年,鐘倩兒、鐘珞兒、五爺鐘行遠都到了適婚年齡。其中,鐘行遠早已該成家,可他醉心讀書,便拖了幾年。
今年,最先有異動的,卻是三房。
喬氏不請自來,江若汐見到她時,心中萌生出驚愕之感。上一世的三房在鐘府的存在感極低,喬氏更沒來找過她。
江若汐將其請進屋內,“三嬸來對時候了,我買了些蟹,三嬸走時拿些。”
喬氏連聲道歉,“上次世子夫人派人送到院裏六月黃我還沒能道謝,今日又收禮物,實在難當。”
“我們房中沒什麽可拿得出手的東西,聽說世子夫人近些時日一直醉心於水利方麵的書稿整理,我們房中老爺和我兒都是書癡,正好有這些方麵的藏書,都給你拿來了,希望派得上用場。”
婢女將一個方正木盒放在江若汐麵前案上。
江若汐禮貌地一本本翻看,然後說些客套恭維的話,第一本就讓她指尖有些發顫,
“《華陽國誌》!”
是一本記錄屬地歷史、地理、人物等的重要著作,雖不是專門寫水利的書籍,但對都江堰的修建有極其詳細的記載,江父當年幾經周折,也隻找到這本書的殘卷。
江若汐耐不住粗略翻看一遍,“這本書竟然被三叔收藏在府。”
江若汐愛不釋手的神色喬氏再熟悉不過,她的夫君兒子尋到喜愛的書時也是這副模樣。
“世子夫人喜歡便好,寶劍贈英雄,如此,這些書也算物儘其用了。”喬氏雖不識字,卻也算出身書香之家,談吐很是得體。
江若汐也覺自己有些失態,將書放回盒中,言歸正傳,“三嬸,此書我雖喜歡,但無功不受祿,有何事三嬸不妨直說。”
“都是爽快人,我也不繞彎了。”喬氏保養得不如範氏麵容光澤,但她臉上總掛著一抹溫婉的笑,親近而不刺眼,
“今年行遠不管能不能高中,我打算給她訂門親事。”
江若汐搭在桌上的手收回來,身體隱隱往後靠,“這事由祖母做主,三嬸為何來找我?”
喬氏直截了當說出緣由,“雖然大長公主是我婆母,可我說不上話,但是你和世子都是能說上話的人,你也有能耐和辦法,所以我來找你。”
“還有一個緣由,二房之前來找過你。”
“二房找過,三嬸也要找?的確是個不錯的理由。”
人尚在院裏,清冽的嗓音已傳至屋內。
鐘行簡一襲月牙長袍,溫著眼踏入屋內。
“行簡見過三嬸。”
喬氏知道鐘行簡也不是不好說話的,正要說這個緣由,不想卻正好撞到刀口上,
“行簡,我確實私心了些,你也知道你五弟,他整日隻知道看書,眼瞅著老大不小了,我也不能任由他就這麽讀下去,把自己讀傻了。”
喬氏擰著手帕,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眼巴巴望向江若汐,求助於她。
鐘行簡神色不變,“三嬸日後再有這些想法,可讓三叔或五弟直接同我說。”
江若汐嘴角噙笑,向她輕輕頷首。
這是應下的意思。
喬氏長吐了口氣,“好,好。你也知道行遠不喜做這些,我讓你三叔同你說。”
果真,找江若汐是對的。
那些書喬氏自然也留下了。
江若汐坐在案旁,拿起那本《華陽國誌》開始讀,夫君在前隻當透明。
鐘行簡也跟著翻了幾冊書,全是水利方麵的書,很對江若汐胃口,
“三嬸有心了。”
江若汐放下書,輕飄飄抬頭看他,
“世子想說什麽?”
鐘行簡的嗓音略含磁性,聽不出情緒,
“以後再有這些事,如果你不想管,儘可以收下這些,然後讓她們來找我。”
真是難為鐘行簡了。
在朝堂和她之間,尋了個如此夾縫的辦法。
“是。”江若汐應下,既然對方都想好了,她何樂不為。
剛才的話,好似沒話找話般,說完後,屋內慘淡而壓抑。
鐘行簡薄唇抿直,又想到祖父祖母相濡以沫的場景,不知他和妻子之間缺少了什麽,隔絕著什麽,
他如何才能靠近妻子?
天生的矜貴讓他放不下身段,也似乎沒什麽緣由讓他紮紮實實現在就走進一步。
夏風濕熱,吹進鏤空的窗欞,江若汐手持一卷古籍,指尖輕輕在頁邊反複摩挲,那雙明眸凝視著書頁上的文字,柳眉微蹙,思考間更顯清麗脫俗,
鐘行簡的視線,盤桓間落在江若汐鬢間一縷碎發上……
手掌慢慢攥緊,默了一刻,“大妹妹的婚事我與祖母提過了。”
江若汐懶懶回應,頭也沒抬,“事情辦成了?”
“祖母已有思量,且看壽宴如何,屆時仍有轉圜餘地。”
以她對大長公主的了解,唯有關係整個國公府勢力權重之事,不容他人置喙。
她能聽鐘行簡的一席話,已經顯現出對這個孫輩的喜愛了。
“我代大妹妹謝過世子。”江若汐的眸光從書後透出來,帶著清清淡淡的笑。
鐘行簡繼續說,“此事我已對四弟說過了。”
他還真是說到做到,不需她管正好,江若汐垂眸接著讀都江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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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安樂堂,劉玉垂手站在範氏身邊奉茶。
自從那日被範氏賞了巴掌,劉玉在婆母麵前再沒抬起頭,雖然名義上還是掌管中饋的,說是擺設也不為過,
上被範氏處處掣肘,大的支出全部拿捏,下被總管家冷眼相待,她也奈何不了,
這個中饋掌得憋屈,可她就是不願放手。
她也沒閒著,十兩弄不出,她便偶爾拿五兩八兩的銀錢,一點點螞蟻蠶食大樹般,擠出一些銀錢積攢開鋪麵的資本,
還好她尚有些嫁妝,已經買了小鋪麵,即使極不起眼,但她卻自信認為可以像江若汐那樣能掙大錢。
“母親,這是祖母壽宴籌備的明細。”劉玉小心翼翼遞上賬目,
範氏沒接,也是自她利用構陷總管事後,範氏再沒給過她臉,慢條斯理抿茶,端著茶盞不放。
鐘倩兒跟劉玉也因銀錢的事添了過節,任由她受母親的刁難。
劉玉深知自己的處境,半響,才怯然地追加了句,“母親,這些明細是總管事仔細核算過的。”
有了這句話,範氏才緩緩放下茶盞,接過賬目細看。
鐘倩兒也湊過來,“這也太寒磣了,菜肴還沒馨姐兒生辰時好呢。娘,我在壽宴上還怎麽抬得起頭。”
劉玉陪上笑,“二妹妹的顧慮也對,可是,年初定下的壽宴總銀兩就那麽多,隻能在吃食上略微節省一些。”
鐘倩兒嘴角含諷,“笑話,祖母壽宴要請京城所以的達官顯貴,什麽山珍海味沒吃過,拿這些,你是想要我們府成為全京城的笑柄嗎?”
範氏一記冷眼也甩過來。
劉玉嚇得倉皇跪下,“母親,我也沒有辦法,年初都是江氏定下的用度,誰成想近日南邊一些地方多雨,有些吃食漲了價,銀錢不夠用啊。”
“母親,咱們府上都是固定的銀錢進項,比不得江氏在外有私產,聽說她開的茶樓生意好得那條街上其他茶樓都生意慘淡,難以為繼了。她為馨姐兒慶生那樣的排場,桌上的菜色自不必說,還灑了密密麻麻一地金豆子,咱們府上去湊賞的下人,哪個不抓了一大把。”
一席話說得範氏心窩裏發酸。
劉玉見火拱得到了火候,靜跪在那兒等信兒。
果不其然,鐘倩兒最先發難,“娘親,既然江氏那麽多銀兩,祖母壽宴就讓她出些銀兩填補虧空,她不敢不答應。”
範氏即刻吩咐陳嬤嬤,“把江氏叫來。”
陳嬤嬤到靜塵院時,鐘行簡還未走。陳嬤嬤腳步微頓,還是進了屋,
“世子夫人,大奶奶有事請您去趟安樂堂。”故意不說所謂何事。
江若汐懶懶地從書中抽出目光,問她,“母親可說所謂何事?”
“這……”陳嬤嬤偷偷瞄眼神色肅然的鐘行簡,自知多說多事端,支吾不詳。
江若汐直言問,“可是為了祖母壽宴,銀錢不夠用之事?”
陳嬤嬤聞言瞳孔驟然一緊,又看向鐘行簡時,欲要開口解釋什麽。
江若汐搭在菊香手裏,站起身,“既然母親有請,我便同你走一趟。”
菊香瞥眼鐘行簡八風不動的神色,心道此去還不知又要受多少難為,世子作為夫君,難不成半分無動於衷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