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似夢非夢的畫麵突如其來一下子湧進他的腦海裏,有妻子做好一桌飯菜等他回來用飯,有為他穿起朝服送他出門,有滿眼的愛意與不舍,有整日的操勞……
還有最後,妻子忽然病倒了,床榻上的她瘦小而羸弱,他剛才母親範氏那過來,母親已經可是張羅著給他續弦,京城的名門貴女畫像陸陸續續送來,其中還夾雜著來投奔的表妹葉婉清的畫像,
鐘行簡想起妻子說她身世可憐,誇她對馨姐兒挺用心,鬼使神差地,續弦人選便想到了她。
他踱步到妻子床前,拉起她的手,問她,“讓葉婉清進門可好?”
那是上一世他第一次遇事同她商議,也是最後一次。
隻是,有的人當在你麵前時你絲毫不覺,哪裏離你而去,才知道她早已在心裏。
鐘行簡時而想起妻子的笑,想起妻子做的飯食,想起妻子還坐在窗前的貴妃榻上搖著團扇等他,
隻是他下朝著急回到靜塵院時,才發現這裏早已空空如也,
再也回不去了。
妻子頭七那日,鐘行簡策馬來到惠安寺,就這樣跪在佛祖麵前,祈求妻子重生。
慧能大師見他癡情,一念之差動了惻隱之心,教了他重生之法。
妻子進門送他的白玉上,殘存著妻子最後的念想,可用心頭血溫養七七四十九日。
鐘行簡將腰間每日攜帶的白玉摘下供奉在佛前金缽裏,毫不猶豫扯開衣襟,匕首剜開血肉,取心頭血滴在白玉上。
每一滴都是他的悔,
每一刀都無法抵消他心底的痛。
失去遠比想象來得痛徹心扉。
如此往複七七四十九日時,正好是七月十五,鬼門大開,江若汐便有了第二世。
隻是眾生皆苦,慧能大師不想讓鐘行簡想起這些,
因為沒有輕而易舉的重生,
隻是以命換命罷了。
鐘行簡的大限將至。
如果不想起這些前塵往事,鐘行簡死的時候,也許會少些痛苦,佛曰普度眾生脫離苦海,
終是苦果難阻,隻能自渡。
鐘行簡平靜地將香插.進香爐裏,兩世糾纏好似不複存在,接過馨姐兒,牽著妻子的手走出了大殿。
幾次遇刺血戰,他傷了元氣,回來後身體一日不如一日,索性前院書房修葺一新,他與江若汐仔仔細細拿政務繁忙的說辭解釋一番後,從靜塵院搬了出來。
雖是葉婉清盜用虎符,可中書令謀逆的罪責坐實了,中書令滿門抄斬,禍及九族。
樹倒猢猻散,中書令的黨羽紛紛倒戈,檢舉揭發者比比皆是,昊帝看著那些奏折,恨不得把中書令再挖出來斬一次,
“擬旨,中書令黨羽皆徹查清算。”
歐陽拓放下拿起的筆毫,跪下道,“微臣鬥膽,勸官家不要如此。現在朝堂人心惶惶,人心醜態百出,那些黨羽有的是見風使舵,有的是被迫相挾,不一而論,如果因為清算餘黨一起定罪,朝堂必定動蕩。”
昊帝方才隻想好不容易除掉中書令後解解氣,現在倒是冷靜下來,“那你說,該怎麽辦?”
歐陽拓叩首,“微臣不敢多言,哪些臣子因何投靠中書令,官家定然心中早有成算,不如明日早朝將他們的罪證當眾燒毀,以安朝堂之心,又能顯示出官家的仁愛。”
“那些中書令的黨羽,之後可以慢慢找其他理由處理。”
昊帝眸子沉了幾分,盯著歐陽拓的脊背半響才道,“好,就依卿所言。”
過了一會,鐘行簡來了。他臉色十分不好,不僅是泛白,而是有些蠟黃,顯而易見地消瘦。
“行簡,你這是怎麽了?”昊帝甚至給他賜了座。
鐘行簡坐下後,緩聲道,“臣身體傷了根本,院正說臣將不久於世。”
“臣此次前來,想最後向官家呈上最後一道劄子。”
說罷,又工整跪下,雙手將劄子舉過頭頂,“臣奏請幾件事,一則,改革科舉製度,廢除主考官,高中皆為天子門生。並且允許女子科舉為官。二則,請官家兌現承諾,臣請讓水部左校令晉升為吏部侍郎,住持此事。三則,廢除中書令之職,設內閣,內閣設七職,七人平等,有事七人共同決定,呈議官家。並且,這些都是江氏告知微臣的,臣隻是代奏。”
他說完,輕咳了兩聲,臉色愈加難看。
昊帝認真看著劄子內容,漫不經心問道,“女子為官之事你告知你祖母了嗎?她可同意?”
“微臣沒有。”鐘行簡雖然氣息已有不穩,卻仍擲地有聲,
“微臣奏請官家做主。”
還朝於官家,不是一句空話。
昊帝的虛榮心因為這句話得到極大滿足,“朕準了。”
即刻命歐陽拓擬旨頒布。
鐘行簡另外請旨,為欽差四處監察百官,“微臣不想江氏看到微臣如今的樣子。微臣能替她做的已經做完了。”
昊帝難以相信鐘行簡所言,“你真的時日不多了嗎?內閣成立朕希望你能進內閣。”
鐘行簡再拜叩謝聖恩,“官家可讓江氏替臣進內閣,她擔得起。”
“好。”昊帝不假思索應下,也許是想彌補,也許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鐘行簡走得突然,都沒有留出江若汐與他告別的機會。
當日夜裏,鐘行簡寫了封信,告知她此行目的,監察百官兩年,期間無法回京,讓她不要等他。
月光淡淡的透窗而入,如一層輕盈的薄紗覆在睡得恬靜的妻女身上,
鐘行簡獨自坐在床沿,視線深深地落在江若汐嬌嫩的臉龐上,
本以為掰倒了中書令,終於歲月靜好,
不想才是真正的別離。
最終,還是他負了她。
江若汐美美睡醒一覺,撚著這封信反複看,覺得透著古怪,可她直當鐘行簡抹不開麵子當麵和她說行程辭別,
並未多想。
昌樂和歐陽拓早飯後過來,三人約好去惠安寺問重生之事。
“慧能大師,聽說您通曉陰陽之術,可否能看出我是重生之人?”
慧能大師微睜雙目,緩緩吐出兩字,“不能。”
江若汐眸中一亮,追問道,“那大師那晚為何看我說我與佛祖有緣?出家人不打誑語,難道不是大師看出端倪。”
他並非看出,隻是得知了她是鐘行簡的夫人罷了。
“阿彌陀佛。”慧能大師避而不談。
江若汐神色有些焦急,“大師,我並非讓您窺探或泄露天機,隻是想問,我重生後,這一切是不是真的?我覺得這樣的生活太過不真實,我怕再次失去。”
“阿彌陀佛。”慧能大師閉目不語。
歐陽拓反問,“大師,重生之事可是與鐘行簡有關?他又想隱瞞?”
慧能大師神色微頓。
他猜對了。
“鐘行簡?”江若汐愣怔,“與他何乾?”
“阿彌陀佛,罪過啊。”慧能大師將鐘行簡悔過重生之事一五一十道出。
江若汐跌回到蒲團上,杏眼難以置信地瞋圓,說不出話。
鐘行簡為了讓她重生,剜血供養?!
這樣的真相既殘忍又讓人討厭。
她成了吏部侍郎,擁有了數不儘的財富,甚至鐘府也是她說了算。
原本是極好的。
可她現在也分不清到底是什麽樣的情愫。
隻知道,他再也回不來了。
讓她一直厭惡他不好嗎?
回到府上,日子照常。
江若汐每日到官署,回府後荷翠會將大奶奶一日處理府上之事稟報給她,菊香稟報茶樓和府裏賬目。
五爺鐘行遠謀到了縣令之職,娶了媳婦後帶著爹娘和媳婦前去赴任。鐘倩兒隨後也嫁了出去,鐘珞兒的婚事自然也是她說了算,大長公主徹底閉門不出了。
過了兩年,她成了第一位進內閣的女官,鐘國公府的勢力達到鼎盛。
有時候閒下來,她仍會坐在窗前的貴妃榻上,倚著靠枕,輕輕搖著團扇,望著月洞門口,
在等著誰,亦或隻是等時光慢慢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