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謐的水麵清澄浩渺,證明了這裏連一絲微風也無,水麵全無因幽光所致的黏重感。
水一望無際,無論如何凝神細察都看不到邊際。
葛裏歐祿腳踩的地方已經變成了十階左右的石梯,最後一階的石麵沉在水裏
那裏浮著一艄青銅小艇,之所以沒有係住它,大概是因為水沒有流動的關係。
女子的啜泣聲不絕於耳,淒涼地越水而來。葛裏歐祿就像是個耗費了百年時光來探求它的追尋者,他坐入小艇,使用收在船內的船槳開始劃水。
漣漪擴散,這片廣大的清水,已有許久不知水波的滋味了。
劃了約莫十分鍾後,葛裏歐祿停下雙手,側耳傾聽,鼓膜確認女子的聲音是從貼近右船緣的旁邊傳來。
他探出身子,望向水麵,有一名女子流淌著血線飄過小艇旁邊的水下。
不對,那女子是永遠地停留在那裏。
她長長的黑發沒有隨波擺湯,
沒有向下沉,當然也沒有向上浮,而是纏卷著被雪白禮服包裹的身軀,與頭發同色的眼瞳靜靜仰望著虛空。
她從全身曲線直到指尖,都遍布著鼻梁線條的那股柔順氣質;老人曾思索過很多年:是不是這水洗去了她的一切強硬呢?
此外女子的嘴唇毫無血色,唯獨這一處比她的肌膚更加蒼白,但不知為何卻又顯得分外顯眼?
因為那唇正不停動著,她的嘴唇正極其妖異地蠕動,發出聲音。
「夫人,」過了一陣後,葛裏歐祿出聲呼喚。「夫人,是葛裏歐祿,因有事想請教您故而來訪。」
發話——還有答話,皆需要通過分隔兩人的水液的時間。
「來得好哪,葛裏歐祿。」悲愁的聲音變成了冰冷無情的招呼語。
老人叩拜行禮。
「是因為聽到了我的聲音嗎?聽到了那深沉哀愁的聲音?」
「正是如此。因為夫人知曉了連在下等人亦不知之事。」
「自從在水裏之後,我便能聽聞星辰的移動,或環繞世上的一切聲響。棺柩開啟的聲音也好、狼隻的遠嘯也好,就連太陽沉入地平線的歎息與黑暗的歡呼也能聽見。」
「在下敬服。」
「那孩子回來了對吧?」女子的聲音問道。
「是的,已經來到離城僅有半日的地方了。」
「那麼,那一位呢?」
「似乎有點緊張的樣子。」
「是這樣嗎?」
「雖然這隻是在下的看法,但巴龍公子似乎是獲得了淩駕其父的力量,這才回來的。」
「那一位也知道這點。嗬嗬,真有趣。」水中的聲音興奮了起來。「那麼,你應該在進行妨礙工作了吧?」
「是的。」他的回答毫不猶豫。
「如果是那孩子的話應該能克服吧。」
「在下不會讓那種事出現的,恐怕巴龍公子在進入這片土地前,便會被取走性命。」
「你是說身為貴族會被人類所殺嗎?——嗬嗬。」
「劄那司業已出發了。」
女子的笑聲中斷。「是劄那司?」
「正是。」
「……這樣啊,那人已經出動了,這……或許巴龍會被殺死也不一定。」
「正如您所言。而且,擔任護衛的獵人也已經被我們控製了。」
「接下來才見分曉啊,葛裏歐祿,接下來才見分曉啊。」
「正是如此。下一次前來拜見夫人的,不知是在下還是巴龍公子——未能前來的,恐怕便無法再度得見您的尊容了。」
「我知道了。葛裏歐祿,多謝了。」
「您言重了。」
接著,也沒有告別,葛裏歐祿便開始劃船返航。
當另一方開始出現石階與大門的形影時,小艇突然停住了。
「夫人。」他低聲說了。
船槳仍在劃動,也有劃過水中的手感,但儘管如此,小艇卻連一公分也沒有前進。
不僅如此,他還看見水麵徐徐往船緣上升,不一會,他便注意到這是因為自己的船在往下沉。
「您不打算讓巴龍公子為在下所害是嗎?這樣也好。」
他站了起來,伸出右手與水麵平行,水已經開始從船緣流入小艇內部了。
一道銀色的絲狀物從長袍袖口流出,混入水中,隨即擴散暈開。
當水淹到腳踝時,葛裏歐祿將一隻腳從船內踏向水麵。
他沒有沉下去,即使把另一隻腳——整個身體移到了水麵上,他的鞋底也像踩在石地上一樣,牢牢地貼在水上。
他冷冷地看著如花瓣般下沉的青銅小艇。岸邊還相當遙遠。
歎了一口氣後,老科學家在自己造出的水上道路上緩緩邁開了腳步。
※※※※
在距離通過岩石區還要一個小時的地方,一匹改造馬扭到了腳。
d試著查看,發現是馬後腳跟的人工韌帶斷裂,因此決定進行修理以及休息,也必須查看其他馬匹的情況。
「通過這裏後就是平原,」d似乎是在說給某人聽。「對敵人來說,這是最後的防線,他們會全力進攻。」
「應該不會那樣。」提出異議的是博拉珠男爵的聲音。「不對,他們或許會來,但在進入村子以後才會全體動員——如果是葛裏歐祿博士的話,應該就會這樣做。」
「知道格拉哈治村裏的強敵的名字嗎?」d問道。
「第一個是劄那司,」男爵的聲音回答道。「他是葛裏歐祿博士的愛徒,連我也不清楚他的詳細情報。不過,博士明明年紀頗大,但劄那司卻好像一直是快二十歲的模樣,若不是貴族,便應該是合成人類。他平常擔任博士的助手,不過聽說一旦有緊急狀況,也可以依自己的意誌采取行動。他的專長——我不太清楚。就我所知,我隻能這樣跟你說——他是個可怕的對手。」
「還有呢?」
「愛化妝的古洛墨。」男爵的聲音裏多了不快的語氣。「他是父親的親衛隊隊長,一個從早到晚都在化妝的男人,不僅自己化妝,還會替別人化妝。雖然不知道被化妝後會變得怎樣,但有一種說法,據說被化妝的人性情會變得和那個妝相符。」
「第三個呢?」
「千手千腳的薩凡,格鬥技的天才,據說就連對手手持槍械,他都能徒手戰勝。聽說看到對手的淒慘死狀後,一定會認為那是遭受了上千人的攻擊——主要的勁敵是這三個人,另外還有他們的部下,那些家夥也很強,一個人大概能抵得上十個普通士兵。」
「——不過,都沒有出現哪。」
結束改造馬的檢查後,d躲入附近的岩石凹洞中。
無論何等傑出的吸血鬼獵人,隻要是繼承貴族之血,在陽光下的疲勞程度便會遠遠超過人類。太陽下的陰暗乃是他們本能尋求的東西,同時他們的恢複能力也遠非常人可比。
馬車靜靜停在陽光下,d也融入岩石形成的黑暗中,太古的寂靜造訪了剛過正午不久的靜闃岩石區。
數秒鍾後,馬匹開始躁動,d離開岩洞,劍身一閃,從馬車上被切離的改造馬群開始往前方狂奔。
因為隻有它們與d注意到了一個從岩石區那一方,朝這邊接近的破空飛行之聲,那飛行聲比蚊子飛翔的聲響還細微——人類的耳朵難以聽見。或許是覺得它有些不對勁,對著轉出岩角後一口氣逼近的三道聲音,d背後閃出了白光。
飛行聲減為一個,當那僅有的一道聲音往馬車上飛去時,馬車的黑色外表泛起了奇異的波紋。
那波紋大概是一種震動,飛行聲被彈了開來,呼嘯著撞到對麵的岩壁上——然後爆炸。
比起爆炸本身,由那燒熔岩壁的火球來看,那顯然是燒夷彈的一種。火球轉瞬漲大,倒轉撞向d跟馬車。
十萬度的火焰伴隨著衝擊波,兩輛馬車瞬間翻倒,被撞到岩壁上,灼熱的暴風不停撞擊馬車車身。
數秒過去——當火焰沿著岩道奔流消失後,在像是爆炸殘留物的暴風當中,響起了男爵的問話聲,「沒事吧,d?」
熔化崩塌,如火山地區般噴冒白煙的路麵上,出現了一個之前並不存在的漆黑團塊。那團四處帶有搖晃火焰,冒著黑煙的物體迅速站了起來,變成一個人,一個極其美麗的青年。
「沒事嗎?」連男爵問話的語氣也像對他還活著毫無疑問。
d默默拍打外套的肩膀與胸口撲滅火焰,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左手打了個粗俗而滿意的飽嗝。
d因為擁有耐熱耐寒耐衝擊——的特殊纖維所做的外套,以及能吞食火焰的左手,所以逃過了火焰地獄。
※※※※
平原的遠方停著一輛蒸汽馬車。
在馬車的後半部,像是在圓筒上蓋了座鍾的蒸汽引擎上,有個男人「啪!」的一聲盤腿坐在上麵,然後喃喃說了:「哦,起火了——可是……」
他一手拿著雙筒望遠鏡抵在眼睛上,而若說他的另一手在做什麼,則是從剛才開始,就一直隔著網狀衣服在沙沙地抓著背部。他把手伸到了背後抓背——不過,他的手竟然能抓到腰部附近。
「我不覺得那種程度的攻擊能乾掉巴龍公子哪,況且護衛還是那個被叫作d的男人呢。」
他的語氣像是正在向人搭話,回應從馬車裏響起。
「我知道,炎燒彈隻不過是雕蟲小技。我已經確認了我想知道的事。」
「那家夥還真行。對了,你動了什麼手腳?」
「『移臉』。」
「怎麼會!」抓著腰的手停了下來。「那是你——要一有個差錯,你就會……劄那司。」
「我有百分之九十九的自信。」
「就算是百分之九九?九九九,離完美還是有十萬八千裏。你是對誰下手?」
「d。」
「哇呀!」男子吃驚地一仰身,因為動作太大從引擎上摔下,不,其實他隻往下掉了一公尺就停在那裏了,因為他修長的右腳抓住了鍾狀的引擎頂部。
「太莽撞了!——像那樣俊美的男人,不會是我們這個世界的人,不管你造臉的功夫多高明,那都是自殺呀!」
「不。」回話聲自信滿滿地否定。「我應該說過我確認過結果了——是成功的哪。」
「這樣啊,我可不敢相信哪。就連古洛墨那混蛋也一樣吧。」
突然,就像水蠅掠過水麵一樣,男子輕巧回到引擎頂端,大笑了起來。
「薩凡,你再繼續發出這種白癡笑聲的話——」劄那司語氣中帶有怒意。
「我了、我了,不過,就連古洛墨那混蛋——?!」話才剛說,他就像嚇了一跳似的噤口不語,畏畏縮縮四下張望的表情上有著千真萬確的害怕,不僅如此,連馬車內側的氣息也開始帶上了非比尋常的鬼氣。
「別提那家夥的事!」劄那司命令他。
「知道了。」男子——「千手千腳」薩凡猛地在引擎上站起,把雙筒望遠鏡再一次抵到眼上,大叫:「噢喔!好驚人,快閃吧!那些家夥的眼珠兒快要恢複了哪。」
圓筒內側馬上響起像是什麼棒杆或齒輪活動的聲音,白煙從開在圓筒與鍾狀頂部連接處的蒸汽排出孔冒出,發出了刺耳聲音。
不倚靠馬匹的奇怪交通工具氣勢洶洶地變換了方向,開始朝還有四分之一天路程的格拉哈治村疾駛。
然而,劄那司說的「成功」是什麼意思?
此外,能讓被男爵指名道姓說是格拉哈治最強三戰士中的兩人,如此畏懼的第三個男人——「愛化妝的古洛墨」,究竟又是何人?
※※※※
在要通過岩石區前,d注意到了直入天際的濃煙之壁。
「是野火哪。」左手說道。「起火的原因應該是剛才的火焰。風正在朝村子的方向吹,要在這裏等也是可以的。」
在d看來,這也是妥當的對策。
草地噴冒火焰,吹來的風煽助火勢,視野完全被染成貪婪的橘紅色和黑色。
此時——
大地劇烈搖晃,左右兩邊的岩石相互擠軋,相撞後爆出火花。
當百噸重的巨岩斜裂出裂痕的瞬間,d已經朝跑回來後被係回馬車的改造馬臀部揮下馬鞭。
讓第二輛馬車——蜜絲卡的馬車開動後,緊接著他自己也要離開,此時在他腳下地麵猛然一彈,彷佛有極其巨大的生物在地底蠢動一樣。
岩石被彈了起來,d和坐騎也以幾近垂直的角度被向上彈飛。接著,人與馬在被上拋了將近十公尺後靜止了一下,又筆直往地麵摔下,足足有數百噸重的岩塊朝人馬頭上砸了下來。
名副其實的千鈞一發——從一眨眼間便被砸爛,分解成難以辨認的肉塊、電子裝置、鋼製骨骼的改造馬背上,黑衣身影如箭般往岩石區出口疾射而去。他的身體縮成一團從出口高速噴出,令人覺得是因為他乘著背後砸下的巨岩的衝擊波才會這樣。
在岩石區二十公尺外的大火當中,d尋找馬車的去向,但即使他擁有能毫不費力一眼望穿黑煙的雙眼,卻四處不見兩輛馬車的蹤跡。
「如果是男爵的話應該能平安過關,就算他因為白天不能出馬車也一樣。」火焰吹染到左手的話聲中。「村子就在對麵。」左手說著。「快走吧,火也要燒到這邊了,風向可不一定是一直不變的。」
d身旁爆起一團火焰。
「噢,好像有燒?蟲還是什麼鬼東西的巢穴,要是一個倒楣踏上了,馬上就出局了喔。」
地麵噴出火焰,數股陽炎搖湯,火團轉為熾烈。d的外衣下襬一閃,火焰瞬間熄滅。
「噢,我還以為沒馬的話會不方便,沒想到在平地上竟然一樣快哪——真是個離譜的男人。」
d一麵疾奔同時轉頭向後。有腳步聲追了過來,而且不隻一個,證據就是大地正在震動。強烈力道擊打大地,發出猶如地震轟鳴的巨響。
d的雙眼捕捉到從火焰彼方湧來,宛如雲霞一般的成群黑影。
領先的是外型酷似插滿針的毛毯的一大群黑毛蟲,之後是體長足有三公尺的成群平原鼠,接著是三首野豬、掘地野牛——這是一直排列到地平線彼端的平原動物群大暴動——所謂的「亡命狂奔」。
它們是因為害怕火,為了尋求安全地帶而狂奔,隻要被卷入裏麵,就算是火龍最後也逃不過被踩死的命運。身上業已燒起火焰的一隻黑毛蟲忍不住緩下速度,一轉眼便被卷入狂奔的動物中,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就被踩爛了。
它們離d還有一百公尺,無論他如何厲害也跑不出能擺脫它們逃走的速度,方法隻有一個——
「看來隻能坐到它們身上了哪。」左手說了。
七十公尺……五十公尺……然而,當兩者的距離拉近到三十公尺時,突然發生了匪夷所思的現象。
似乎是看到了什麼,或是感覺到了什麼,前麵的毛蟲群一齊煞住了腳步。
火星一陣亂舞,但是狂奔當然沒有停下,領頭的一群被湧過來的背後壓力瞬間踏碎,然後——那些犯人也猛然煞車,朝前撲倒在地。
d正躍向後方,他在空中看到了,就在他與狂奔獸群之間,大地裂開了一條大縫。
動物們接連摔落漆黑深淵的掙紮模樣,和被吸入地獄的亡者十分相似。裂縫不停擴大,進而開裂到d預定的著陸點上。
「這個厲害。」當左手懶懶地吐出感想之際,d開始朝下飄落,就在漆黑、深不見底的深淵正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