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夜(2 / 2)







「我給你拿了睡衣和……和貼身衣物,放在床上。」

很安靜,她知道裏麵的人聽到了,但是沒有回應,她想了想又補充道:

「都是新的,我洗過的。」

又是一陣沉默,

「知道了。」

周榮睡的客房就在趙小柔隔壁,他甚至能聽到她拖鞋發出的摩擦聲,輕輕的,躡手躡腳的,像個小賊。

也不知道窮小子出身的他這兩年是不是學嬌貴了,他開始認床,甚至有點神經衰弱,蠢女人輕到不能再輕的一聲咳嗽都能讓他瞬間清醒。

他想起第一次跟母親到上海打工,在綠皮車廂站了一天一夜,小孩子個子矮,體力差,到後來支撐不住,靠著母親的腿就睡著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上海,他又跟著母親馬不停蹄地住進了八九個人擠一間的宿舍,地上滿是煙頭和瓜子皮,還有來歷不明的液體,上鋪女人惡臭的腳都快踩到他臉上了,他照樣說睡就睡,

可現在呢?躺在位於上海的豪宅裏,床墊恰到好處地托舉著他酸痛的頸椎,昂貴的真絲床單和冰島鴨絨被將助眠做到了極致,可他卻睜著眼睛毫無睡意。

他不是一個憶苦思甜的人,但也許是短短三十幾年的人生過於魔幻,也許是睡在隔壁的小老鄉勾起了藏在心底的某些東西,那些年對於貧窮的恐懼與痛恨再次洶湧而來。

沒錯,他這一輩子都在往上爬,為考市裏最好的高中他不吃不喝地刷題,為了一道物理奧賽題他可以一整夜不睡覺,同學都說他眼睛能殺人,他不是要殺人,他是隨時準備殺了自己。

「如果不能爬出這片泥沼,我就去死。」

這是他的人生信條,雲端之上並沒有他想要的東西,但泥沼裏有他最恐懼的一切,能離多遠就離多遠,再也不要回去。

他戰戰兢兢地活在「一不小心就會墜落」的恐懼裏,他的人生容錯率為零,可隔壁那個女人讓他不知不覺做了太多沒有必要的事,

從他在病房裏問她疼不疼開始,確切地說是從十二年前他在火車上維護她開始,這弱者就像黑洞一樣吸取著他寶貴的精力,讓他一再改變自己的決定,

哪怕就在剛剛,他本想洗個澡就開車回去,淩晨路上沒車,而且這個點出去也不會有人看到他,可當她敲響浴室的門,結結巴巴地說給他準備了睡衣和內衣,他再一次做了錯誤的決定:留下來,陪著她。

可他如今是穆院長的準女婿,這個身份足以令他改頭換麵,他已經走到這一步了,絕無後退的理由。

憐弱之心人人有之,可他周榮不能有,也不配有,他必須剪掉枝枝蔓蔓,哪怕變成一根電線杆也得向上生長。

「最後一次,永不相見。」

他下定決心,然後終於心安理得地睡去。

趙小柔再看到周榮是早上六點半,她是一個很敏感的女人,隱隱意識到男人的為難和不情願,隱隱意識到如果她起得太晚,便再也無法與他相見。

她還是想再看他一眼的。

淩晨五點半的天空一片漆黑,遠處傳來不知名的鳥叫聲,她一直很怕在寒冷的清晨聽到這種空靈的啼鳴,一聲一聲,冰冷單調,仿佛要將她溺死在漫無邊際的孤獨中。

可今天不同,她第一次沒有覺得孤獨,或者說來不及覺得孤獨,她摸黑爬起來,隱形眼鏡都來不及戴就跑去了廚房。

昨天她看出來周榮不愛吃甜食,所以她煎了個雞蛋,煮了白粥,還用番茄醬在圓圓的太陽蛋上畫了一個大笑臉,記憶裏他很少笑,她希望他開心。

不過他好像更不開心了。

六點半的鬨鐘響了沒幾分鐘她就聽到他下樓的聲音,腳步很快,沒有絲毫拖遝。

廚房正對著樓梯,她一回頭就和他視線相遇,

看到她的瞬間他眼裏閃過一絲驚訝,腳步慢了半拍,但很快就恢複了淡漠的神情,幾個大步走到廚房門口站定,張開嘴剛要說話卻被她搶了先:

「早飯做好了,吃了再走吧。」

他麵無表情地看了她一會兒,又抬手看一眼表,最終邁進廚房,拉開椅子坐在她身後的餐桌旁,

「你眼睛還近視?」

他盯著手機,漫不經心的語氣和冰冷的神情告訴對麵的女人他不並關心這個問題的答案。

「哦,是,平時戴隱形眼鏡,在家裏戴框架。」

她輕笑著扶一下金絲邊眼鏡,把裝著太陽蛋的盤子端到他麵前的桌上,獻寶似的神情像考了滿分的孩子,小心翼翼地等待著驚喜的誇讚。

可忙著回微信的男人看都沒看就拿起叉子戳了進去,金色的蛋黃流出來,大大的笑臉變成癟癟的哭臉,他三兩口就塞進了肚子裏。

「還有粥。」

「不吃了,飽了,多謝。」

周榮說著收起手機起身,看都沒看她一眼,徑直離開廚房向門口走去。

「周榮!」

趙小柔膽小了一輩子,這會兒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追在他後麵大喊出聲,聲音大到推門的男人動作一頓,下意識回頭看她,長長的眼睛因為吃驚而睜得圓圓的

她張著嘴,想說的話不能說,巨大的失落和心酸堵在胸口,憋得她眼眶通紅,拚了命才擠出一個微笑,

「周榮,謝謝你,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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