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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縱

「小柔,上了一個禮拜的班了,快回去休息吧,媽一個人可以。」

牆,燈光,床……一切都是慘白的,再加上人群或淒苦或麻木的表情,趙小柔時常覺得醫院就是人間和地獄的通道,一條肉眼不可見的界限橫亙其中,沒有通過審判的人就會被死神帶去界限的那一邊。

趙小柔的母親李慧剛剛通過了審判,不是因為她積德行善感動了上蒼,恰恰相反,她能通過審判完全得益於五年前一哭二鬨三上吊逼著女兒嫁給了有錢人,哪怕這位有錢人家的私生子是個爛到骨子裏的壞種,她也沒有絲毫猶豫過。

如今看來她賭對了,心狠手辣和見風使舵不能讓他成為一個好丈夫,但能讓他成為一個好商人,這年頭誰管錢是白的還是黑的?人渣的錢也是錢啊,有錢就有命,死神的審判就是這麽簡單。

至於女兒……她眼看著她五年間變得越來越消瘦也越來越漂亮,從小櫃員一槍頭被提拔到支行裏做份閒差,吃穿用度是她這個當媽的想都不敢想的奢華。

她為她安排了如此順遂的人生,可這蠢東西偏偏一副死不開竅的樣子,像誰用槍頂著她逼她享福似的,一點委屈受不得,竟然為了幾個不成氣候的野女人就鬨著離婚!她這病啊,一半兒是被這蠢丫頭氣出來的!

可人老了病了就沒底氣了,得求女兒照顧,還得求她去討醫藥費,再大的怨氣也得收著,

再說了,姓駱的雖然不愛搭理丈母娘,但五年來對老婆可是寵愛有加,就這給錢的速度,誰能說沒有舊情呢?

說到舊情……她看著坐在床邊削蘋果的女兒,一臉疲憊,連表情都沒有。

她三十歲了,保養得再好也能一眼看出來年齡,過兩年,甚至都不用過兩年,她要再想找駱平年這樣身份的男人可謂是難如登天。

何不利用這來之不易的舊情呢?

她探起身子向女兒的方向挪了挪,眼角皺紋擰在一起,擠出一個討好的笑容,

「小柔啊,這次媽花了不少錢吧?都是小駱給的?」

「嗯。」

「小駱這是知道自己錯了,在跟你認錯呢!」

趙小柔麵無表情,咚的一聲把蘋果皮扔在垃圾桶裏,看都沒看李慧一眼,

「這是離婚的時候他答應給我的錢,隻是我都用來給你治病了,還有,他不是在認錯,是我手裏有他的視頻和照片。」

相信駱平年有感情已經夠可笑的了,更可笑的是她竟然還想用這意淫出的感情拿捏他,真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李慧被女兒懟得啞口無言,當即沉下臉怒氣衝衝地別過頭去,遞到嘴邊的蘋果也被她劈手拍開,一聲悶響砸在地上,汁水飛濺。

「那我先走了,吳叔會來接你出院。」

趙小柔早就看夠了李慧這副稍有不順就撒潑打滾的嘴臉,她受夠了,這是她最後一次出賣自己,也算是償還了母親的恩情,從此橋歸橋,路歸路

可她不提這姓吳的男人倒也罷了,一提起他李慧就是火冒三丈。

自從趙小柔嫁給了駱平年,李慧就快刀斬亂麻地和丈夫離了婚,她是上海知青的後代,自然而然就離開西北回到上海,和趙小柔的外婆外公住在一起,平日裏沒事就去棋牌室打發時間,這姓吳的男人就是她在棋牌室認識的。

這姓吳的是上海人,年輕的時候蠻帥,也蠻有錢,可惜這點底子經不住幾十年如一日的放縱,五十幾歲就一嘴臭烘烘的大黃牙不說,光是看病就把黃浦區的兩套房子給敗光了,小開變癟三,一手好牌打得稀爛。

但這點落日餘暉還是照亮了李慧,一個沒有什麽選擇餘地的、空虛寂寞的中年婦女。

所以在潛意識裏,在不為人知的夢裏,她是嫉恨著自己的女兒的,她犧牲青春和血肉灌注在這個狼心狗肺的小丫頭身上,末了自己成了人見人嫌的老菜皮,和另一個老菜皮湊合著搭夥過日子,她倒好,被有錢又帥氣的男人追著捧著,還擺出一副清高的臭臉挑挑揀揀?

「不想搭理你媽就直說!垮著張臉,不知道的還以為你給你媽上墳來了呢!滾蛋!」

李慧越說越來氣,一張胖臉漲得通紅,連著上麵的黃褐斑都像要燃燒起來似的。

趙小柔看著一臉醜態的母親,她不堪入耳的怒罵聲變得虛無縹緲,最後消失不見。

「沒有意義,一切都沒有意義。」

她拎起包走出病房,腦海裏不停循環這句話,直到她冒雨乘上公交車都沒有停下來。

年初的上海濕冷徹骨,雨幕裏車子緩慢地行進,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一張張疲憊麻木的麵孔像宮崎駿動畫裏的無臉男一樣難以分辨。

沒有意義,一切都沒有意義,這句話的普適性讓人感到絕望。

車子在一個轉彎口開進了一條熟悉的道路,一幢威嚴肅穆的建築出現在趙小柔眼前:

「xxx 醫院門診部」

醫院這種地方除了人氣就是鬼氣,現在空無一人的門診部黑漆漆的,像通往地獄的大門一樣瘮人,趙小柔就是在這裏被宣判不孕,也是在這裏與周榮重逢,極大的悲痛和極大的喜悅在這裏碰撞,讓她死寂的心突然動了一下。

他現在在做什麽?一定還在裏麵忙,或者早就回家休息了,又或者趁周末開車出去放鬆一下也有可能。

但無論去做什麽,他一定是目標明確且毫不動搖的,他不會思考人生的意義這種沒意義的問題,因為他有足夠的掌控力,工作也好生活也好,他都能為自己打算並步步為營,他是真正的強者,她這樣失敗慣了倒黴慣了的弱者隻能望其項背。

哪怕此時此刻也是如此,一個沒帶傘的笨女人竟然冒雨下了車,漫無目的地往那幢漆黑的大樓前進,她不知道自己想找什麽,但就是想再去看一眼。

幾個行色匆匆的路人用驚異的目光看著被淋成落湯雞的女人,披肩長發像水草一樣貼在臉上,價格不菲的黑色貂皮大衣浸透了水,沉甸甸地壓在瘦削的身體上,這幅扮相說是剛從黃浦江裏爬出來的冤死鬼也不為過,幾人這麽一想便避之唯恐不及地繞著她走。

她抬眼望向門診大樓,視線卻被後麵燈火通明的住院部吸引,她十分清楚地記得自己住在裏麵時的心情,孤獨,徹頭徹尾的孤獨,就像在這樣冰冷徹骨的雨夜被人推進荒無人煙的枯井裏,喊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那種孤獨。

「人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

周榮好像跟她說過這句話,但什麽時候說的她忘了,在車裏?在她家?太模糊了,是她故意讓自己模糊了關於周榮的一切,但一些細節總會一不小心蹦出來,那麽清晰那麽真切,好像他就在她身旁。

她無法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因為她連自己行為的動機都不知道,她一直被各種力量推著往前走:

母親說上海好她便考到上海,身邊的人說錢最重要她便也覺得錢最重要,行長讓她在台風天去給駱平年送禮,她便冒著被大樹砸死的危險去送,婚後駱平年讓她留長發,節食,穿性感的內衣,不避孕……

一切的一切都好像順理成章,但一切的一切都找不出她作為趙小柔本身存在的證據。

除了一個男人,除了此時此刻,一道驚雷劃破蒼穹,她無比清晰地聽到靈魂震耳欲聾的吶喊:

我,趙小柔,想見他,抓心撓肝地想,我的每一寸皮膚都渴望他的觸摸,我那柔軟潮濕的深處渴望他堅硬滾燙的侵入,我卑鄙懦弱地匍匐在泥沼裏,我知道我不配,可這是我情願身陷地獄也要換來一次的拯救。

我願意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哪怕是立刻馬上去死。

可微弱者連發毒咒都像石沉大海,除了一輛橫衝直撞的救護車咆哮著從她身旁開過並濺了她一身水,萬能的上帝沒有絲毫回音……

她感到釋然,懸著的心死了的釋然,這段感情就和她做過的許多嘗試一樣,注定不了了之,再劇烈的疼痛隨著時間的流逝也會變得麻木,人生已然過半,再熬幾十年也就那麽回事。

重逢就隻是重逢,十二年也好二十年也好,隻不過是概率學一個小小的可能性被她碰到了而已,

重逢本身不具備任何意義。

趙小柔轉身折返回去,公交站就在前麵不遠的地方,廣告牌亮著,四周皆是漆黑一片,雨水嘩啦啦淹過她的腳背,地上有些什麽她根本看不清楚,沒合上蓋子的下水道像捕獵器一樣敞著黑洞洞的大嘴,毫無懸念地抓住了一腳踩空的趙小柔,跌落的瞬間她甚至聽到了清脆的哢嚓聲……

「喀嚓聲?」

急診室的年輕醫生狐疑地瞟了趙小柔一眼,然後對著 X 光片堅定地搖搖頭,語氣和緩卻不容置疑:

「不會,隻是皮外傷,看著嚇人但沒傷到骨頭,放心吧,回去好好休息,傷口別碰水,消炎藥按時吃。」

包紮傷口時藥水浸入皮膚的劇痛已經過去,現在這點疼痛確實不像是傷筋動骨,至少不影響正常上班。

雨夜淩晨的急診室門口沒什麽人,她一瘸一拐找了個位子坐下,濕冷的衣裙貼上鐵質座椅的瞬間她凍得直皺眉,還好醫院走廊開著暖氣,她將大衣皮包統統扔在旁邊的椅子上,翹著腿仰頭長舒一口氣,還有幾個小時天就亮了,到時候再走也不遲。

「被人打了?」

趙小柔睜眼看向說話的人,對方俯視著她,白熾燈在他頭頂形成一圈光暈,她眨眨酸澀的眼睛,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這不是夢境。

「沒有,摔了一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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