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甘孜見過她(1 / 2)







我在甘孜見過她

“不好意思周先生,小柔已經離職了,所以她現在不是我們的員工,而是我們的客戶,客戶的個人信息是不能隨意透露的,況且就算她還是我們的員工,您也不是她的配偶對吧?所以實在抱歉。”

這個戴著玳瑁框眼鏡,身穿灰色套裙的中年女人始終麵帶和善親切的笑容,可即便如此也難掩她內心的焦灼,因為坐在對麵沙發裏的男人實在是太難纏了。

他是早上最忙的時候來的,九點半左右吧,進來取了個現金業務的號,等待叫號的時間繞著大堂轉了一圈,又盯著照片牆上的員工照片看了好半天,

趙小柔離職前就是大堂經理,那上麵的照片就是她,現在的大堂經理是臨時來頂班的,所以照片到現在還沒換。

他來來回回兜圈子的時候大堂經理正在給幾個辦卡的農民工開貴金屬賬戶和證券賬戶,沒注意到他,他也不說話,就歪著頭站在旁邊看,

等大堂經理一通操作猛如虎地做完了全部指標,又把這幾個連股票和黃金是什麽都不知道的農民工送走以後,他才上前一步笑眯眯地說:

“你營銷做得不錯,但他們知道自己辦了什麽業務嗎?還有,銀行員工可以拿客戶的手機代客買賣黃金嗎?哦對了,剛才那位先生股票賬戶的資金密碼也是你幫他設置的?”

真服了,年紀不大這麽刁鑽的男人也少見,你說一句話他總能找幾個漏洞出來,關鍵是他油鹽不進,唯一的要求是知道趙小柔的下落,

說實話她倒真希望知道趙小柔去了哪兒,她一分鐘都不想再跟這個令人如芒在背的男人周旋。

不過他聽到“配偶”這兩個字的時候眼神有些變化,沒剛才那麽強硬,甚至有些動容,雖然轉瞬即逝但也足夠被一個在銀行工作幾十年的人捕捉到,於是她曉之以情動之以理,

“而且……拋去規章製度的問題,小柔平時很少跟我們交流她的想法,她大學剛畢業就到我們網點了,那時候就不愛說話,後來……結婚了嘛,就被調動到分行營業部裏去了,五年以後才回來,人更安靜了,離職也非常突然,我們確實不知道她的去向。”

“不過她好像很喜歡畫畫,參加過一次行裏的畫畫比賽,還拿了獎,她也蠻喜歡孩子,客戶的孩子再搗蛋她都有耐心,陪他們玩啊鬨啊的。”

“這些可能沒什麽用,但確實是我們對她唯一的了解了,周先生您看……”

沙發裏的男人始終不發一言,他好像根本沒在聽,隻望著行長辦公室牆上的合照出神,暖色的燈光落在他臉上,使他的表情變得柔軟,其實他的表情從看到合照的那一刻就變得柔軟,

“連合照都要把自己藏起來。”他像自言自語一樣呢喃,

行長有些羞愧,心想哪裏是她要藏啊,是行裏幾個年輕愛表現的小姑娘把她擠到一邊去了,她剛要開口解釋是趙小柔性格低調,就看到男人一臉自豪地說:“她們哪裏有她漂亮。”

他說完這句話起身就走,行長嚇了一跳,站起來追在他身後小心翼翼地問:“周先生,今天的事……”

“放心吧,再見。”

這是周榮日常的一部分,上班下班,吃飯洗澡睡覺看書,偶爾循著那個女人的生活軌跡尋找她的蹤跡。

這一部分活動占據他日常生活的時間並不長,但他總是一遍遍在夢裏看到她,白天也沒想她,但是晚上她總會到他的夢裏來煩他,

她最常出現的地方還是那片海灘,細細的白白的腳在身後柔軟的沙灘上留下一串細碎的小腳印,海妖一般的長發在空中狂舞,

但其實他們在很多地方都見過麵啊:手術室,駱平年的家,他的家,還有她孤寂的別墅和那間小小的破敗的出租屋,

他們也發生過很多事:爭吵,逃離,擁抱,接吻,纏綿,他一次比一次激烈地衝撞她的身體,在溫暖潮濕幽暗的最深處釋放,

她離他那麽近,近到他以為他們可以一輩子這樣廝磨下去,

她又離他那麽遠,那天她問了很多很多關於他的事,他的童年和單親家庭,他求學的經歷,他的婚姻,他喜歡和討厭的食物,百看不厭的書籍,欣賞的電影……

可關於她的事他什麽都沒問,也什麽都不知道。

那天她在沙灘上用樹枝寫了好多字又匆匆忙忙地抹掉,她寫的什麽?他當時隻想和她共赴雲雨,也懶得去糾纏她寫了什麽蠢東西,反正時間還有那麽多,總有知道的時候,

可她走了,消失得無影無蹤,像從來沒出現過。

當故事到了結局,人們總會想到它的開始,

他們的故事真正開始於他自作主張地假扮成一夜情網友把她約在那家廉價旅館裏,那時候她做完手術沒多久,剛剛失去做母親的能力就迫切地想徹底毀了自己,而他想的是拉她一把,把她從自毀的邊緣拽回來,

他在旅館肮臟的房間裏看到她的時候她穿著華麗的皮草外套,背著一個大大的香奈兒皮包,明明是貴婦的裝扮卻給人一種淪落街頭的落魄感,

他可不是救了她嗎?他一直在救她。

但在夢裏並非如此,趙小柔失蹤後他有幾次夢到了那家旅館,夢裏他在那搖搖欲墜的破床上瘋狂蹂躪她破碎的身體,也許他在三年前決定約她的時候就想這樣,

這就是趙小柔讓他氣惱的地方:她總讓他看到自己陰暗不堪又下作的一麵。

而他們經歷的一切,他的矛盾和掙紮,這些都隨著她的離去變得模糊不清,

就連他想和她生活在一起的打算也讓人覺得可笑,他就不該和任何人生活在一起。

所以他找她乾嘛呢?

他說了那些話傷害她,二婚女人這幾個字對她的傷害有多大他知道,他脫口而出,也覆水難收。

她說陪他走過的路無論對錯她都開心,他想說他也開心的,

他還想告訴她,他現在真的要去衛生所當衛生員了,她還願不願意跟著他吃苦?

算了這個就不說了,搞得好像他低三下四求她似的,

對,再見到她的話就跟她說他很喜歡她,然後再問問她還願不願意……算了,就好好道個別吧。

他這樣想著,頓時覺得輕鬆不少,他今天不忙,以後都不會再忙了。

他把車窗搖下來,高架上空蕩蕩的,每天他都隻看得到它擁堵的樣子,可現在明媚得刺眼的陽光照在柏油路上,耳邊是鳥兒輕快的啁啾,高架兩旁青翠欲滴的香樟和銀杏樹葉隨風搖曳……

上海真美啊,比西北那個蕭條貧瘠的小破城美多了,那裏春秋季永遠翻騰著漫天的黃沙,永遠在冒黑煙的煙囪,冬天在操場上跑一圈兒鼻子裏都是煤渣,他又出生在冬天,張鈺說他連血液裏都是堅冰。

可那個叫趙小柔的女人也出生在那裏啊,她的血液為什麽是溫暖的?她的身體也是溫暖的。

他竭力改變命運,但人總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他不知道為什麽會自毀前途,有幾分是為了醫生的良心,又有幾分是為了那個女人?不知道啊,他也不想再去糾結。

而讓他意外的是調令下來的那一刻他竟然覺得很輕鬆,那句話怎麽說來著?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等待死亡的過程,他終於結束了他的等待,緊繃了二十幾年的弦也終於鬆了下來。

“大家起立!鼓掌!歡迎周醫生加入咱們奉賢區 XX 鎮 XX 村街道衛生服務中心大家庭!”

周榮來報到的時候是中午十一點半,整個衛生服務中心隻有一層樓,典型的八九十年代建築風格:泛黃的長方形瓷磚,牆壁拐角處是弧形的,透過老式茶色玻璃可以看到辦公室裏臟兮兮的藍色窗簾,嗬,他想起小時候打牛痘疫苗時去的鄉鎮醫院,上海還有這種鬼地方呢?

他抱著紙箱子進到辦公室的時候,四個人有兩個趴在桌子上睡覺,一個在用手機刷劇吃外賣,剩下那個等在門口熱情洋溢迎接他的就是這裏的主任了,姓陸,叫陸建華。

“嘖,沒死透的就給我發出點動靜!”陸主任覺得尷尬,拚命衝吃外賣的眼鏡男擠眉弄眼,眼鏡男迷茫地看看他再看看周榮,屁股先站起來,嘴裏的麵條還沒咬斷,啪啪拍了兩下手掌以示歡迎。

周榮的辦公桌狹窄到幾乎隻夠放一台電腦,身後是牆,隔板對麵的辦公桌上趴著一個鼾聲如雷的大胖子。

他把箱子裏的東西一點點理出來,好在他本來就沒什麽東西,除了一張年輕女人穿著黑白波點連衣裙站在艾菲爾鐵塔前的照片,他用白色相框裱起來,和一個戒指盒一起鎖在更衣室裏,

本來沒想帶過來,可他把房子賣了,馬上要搬家了,他怕搬家公司的人丟三落四,索性帶到單位來保險一點。

下午兩點,衛生服務中心死氣沉沉的氛圍被一群女人的尖聲尖笑打破,連辦公桌上睡覺的兩個人都被驚得一個激靈爬起來。

“好啦好啦快起來吧!來活兒啦!”陸主任急行軍一樣衝進來,“周醫生啊,你今天剛來,我帶你熟悉一下我們的日常工作!”

周榮被陸建華連拉帶扯地帶到一個小小的會議室門口,看到一群穿著花花綠綠衣服的婦女坐在台下,台上站了一個很年輕的男醫生,白白淨淨的,穿著白大褂,翹著蘭花指,指著黑板上的宣傳語,用細柔的聲音一字一頓念道:

“不以~結婚~為目的的~戀愛,都是什麽?”

“耍!流!氓!”

台下婦女震天動地地嘶吼完,齊刷刷地看向站在門口的周榮,

“哎哎哎!都看著我們周醫生乾什麽?周醫生是那耍流氓的人嗎?周醫生一看就是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你說是不是啊周醫生?”

陸建華說完衝周榮諂媚地笑一下,他本想借此機會拉近一下距離,可總覺得周醫生的臉色好像更難看了呢……

“你們這是在乾什麽?”周榮臉陰沉得都能擰出水來,可這個問題正中陸建華的下懷,

“給婦女做體檢也是我們的日常工作之一啊,也要給性知識貧乏的女同誌們普及一下必要的生理衛生知識嘛!周醫生,要麽你也給我們講兩句?”

周榮剛要嚴詞拒絕,可陸建華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會,拽著他的胳膊就把他拉到台上,這麽細皮嫩肉的大帥哥,婦女們一個個如狼似虎眼睛放光,

周榮這輩子都沒這麽無助過,站在台上腦子一片空白,憋了半天終於憋出來六個字:“別亂搞,要戴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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