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1 / 2)







天意

“時間不對。”

淩晨四點半,書房空蕩蕩的電腦桌上早沒了電腦,隻有一張照片,牆上還用大頭釘釘著一張搖搖欲墜的裝修設計圖,

當初買房子的時候客臥是準備當嬰兒房用的,可惜年輕的夫妻在孩子到來之前就選擇了離婚,

而如今在這張圖紙上,客臥又被重新規劃成嬰兒房,裝有圍欄的嬰兒床放在牆角,牆上還畫著各種小動物和花花草草,天花板設計成璀璨的星空,

儘管新的女主人懷孕可能性很小,但男主人想反正兩人還算年輕,萬一有了呢,他是醫生,他也認識上海最好的醫生,一定能母子平安。

現在女主人真的懷孕了,這是天大的喜事,可諷刺的是這間嬰兒房再也派不上用場了,

更諷刺的是男主人推算了一晚上得出一個結論:這孩子不是他的。

穆妍這個瘋女人有一萬個缺點,唯一的優點是誠實,但如果她說的是真的,那她發現趙小柔懷孕的時候胎兒應該四個月了,四個月的孕婦一眼就能看出是孕婦,但穆妍說她的肚子一直很平坦,直到穆妍離開甘孜,

如果孩子是他的,那個時候她最起碼已經懷孕五個月了。

男人仰麵躺在椅子裏,身上蓋了一條毛毯,他一晚上沒合眼,現在閉上眼腦子裏全是那個穿藏袍的女人,短短的童花頭,白白的小虎牙,看起來像個小娃娃,滿臉燦爛天真的笑容,

可這笑容此刻是那麽嘲諷,儘管她從不嘲諷任何人。

他再一次揉起那張照片想要把它撕成碎片,又再一次慢慢把褶皺撫平,狠狠戳一下她的臉,又小心翼翼摩挲著她看起來還很平坦的小腹。

一隻大白貓蹭的一下跳到他腿上,轉了一圈兒後窩下,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你也想她了?蠢貓,人家都不要你了。”

趙小柔臨走前把這隻貓托付給了小區裏一個養貓的孩子,要不是看到那孩子養的貍花貓身上的遛貓繩是自己買的,周榮都忘記了那個男孩曾經抱著一個破破爛爛的紙盒子,裏麵裝著奄奄一息連眼睛都沒睜開的貓崽子,仰著頭問他可不可以把不要的貓糧貓砂送給他,

“叔叔你看!我就說我能救活它吧!它現在可胖了,還會逮老鼠呢!”

孩子洋洋得意地把貍花貓舉起來給他看,貍花貓一臉嫌棄的眯著眼睛,皮毛溜光水滑,還泛著一層金燦燦的油光,確實養得很好。

周榮想起自己像他這麽大的時候也試著救過一隻小白貓,可他最終把它扔在西北寒冷的冬夜裏,他還試著愛那個女人,可最終也弄丟了她,想來他還不如一個孩子,

孩子的真誠他沒有,不計回報的付出他也不會,他一直居高臨下的以救贖之名施舍她,那天他鄙夷地說她是二婚女人,他覺得她沒有資格跟他賭氣玩失蹤,

可現在看來沒資格賭氣的是他,

她真狠啊,說不要他就不要他了。

“那個阿姨呢?有沒有說她要去哪?”

“沒有啊,她就說讓我把崽崽交給這棟樓裏最好看的叔叔,叔叔,那個可愛的阿姨是你老婆嗎?”

“是。”

“那她怎麽不自己給你?”

“她在生叔叔的氣。”

小男孩同情地看著他,但很快就舒展眉眼笑起來了,

“沒關係的,那個阿姨可好了,你去跟她說一聲對不起就好啦!”

“對不起?”此刻躺在書房裏的男人回憶起孩子天真的笑臉,冷哼一聲道:“對不起什麽?對不起她給別的男人生孩子?找她算賬還差不多。”

他嘆一口氣,抬腕看了看表,都五點了,也別睡了,起來收拾東西吧。

他昨晚給陸建華請了假,雖然很不好意思,一天班沒上就要請假,可這件事他不想再拖下去了。

起碼問問清楚,如果真不是他的孩子,那就讓她從他的世界裏永遠消失,讓她喜歡誰就跟誰過去吧,他再也不要看到她。

他這樣想著打開行李箱,從抽屜裏拿出換洗的衣服褲子放進去,拉開衣櫥,一條嶄新的黑色緞麵連衣裙掛在裏麵,吊牌還沒拆,

和陳琛他們在淮海路吃散夥飯那天晚上他路過一個櫥窗時看到的這條裙子,陳琛和呂萬平在街上抱頭痛哭,蹲在樹坑裏吐得昏天黑地,可他隻覺得這裙子真好看,

低領,腰身裁剪利落,泛著柔和細膩的光澤,他不太懂品牌,這裙子要五位數,但他隻覺得她穿上一定很漂亮,等她氣消了回來送給她,她肯定又會低著頭傻笑。

“世事難料啊,周榮。”他自嘲地苦笑一下,越過那條裙子把旁邊的男士夾克取下來扔進行李箱裏……

從上海到成都再到稻城,他是上午九點半在上海浦東國際機場登的機,等到了稻城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五點半了,

周榮好多年沒坐過飛機,他從不回老家,張鈺倒是喜歡出國玩兒,但他很少陪著她一起去,這次一坐就是八小時的飛機,他也有點不舒服,而屁股底下這輛搖搖晃晃快要散架的客車裏彌漫著一股濃重的羊膻味,他幾十年不碰羊肉,這陣子隻覺得半個腦袋都一跳一跳地疼。

“師傅,能不能把收音機關了?”

他實在是忍無可忍,老式留音機傳出的聲音時有時無,時大時小,磕磕巴巴反複播放著一段話:

“有一個地方叫做稻城,我要和我心愛的人一起去到那裏……我要告訴她,如果沒有住在你的心裏,便是客死他鄉,我要告訴她,相愛這件事情,就是永遠在一起……”

住沒住在那個該死的女人心裏他不知道,他隻知道要是再在羊膻味的熏陶下聽一遍這緊箍咒一樣的台詞,他是真的要客死他鄉了。

司機師傅驚呆了,他詫異地回頭,普通話帶著濃重的口音,“外地人來稻城都是為了這個,”他指了指麵前的收音機,“從你的全世界路過!”

周榮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他說的是一部電影還是電視劇什麽的,就那種愛來愛去的爛俗片子,

他感覺頭更疼了,乾脆閉起眼睛仰靠在座位上,隻求快點到那破學校,跟那女人把話說清楚,從此以後再也不來這鬼地方。

但孤身一人來情愛聖地的帥氣男人太引人遐想了,司機呲著黃黃的煙牙衝他笑:“尋找美麗的姑娘!度過美好的夜晚!是不是?”

周榮牙都快咬碎了,最後一點耐心也被耗儘,閉著眼睛大吼:“我老婆跟人跑了!”

車裏死一般的寂靜,大哥倒吸一口涼氣,默默關掉了收音機。

耳根子終於清淨了,胃裏翻江倒海的痛感也稍微緩和一點,他睜開眼看向車窗外:

遠處是綿延不絕的山峰,不算特別陡峭,近處是一排排矮小的平頂樓,大多是磚混結構且年久失修,牆體灰暗破敗,隻有幾扇窗戶可以看到昏黃的燈光,其餘的窗戶要麽黑洞洞的,要麽連玻璃都是破碎的,窗框也是一副搖搖欲墜的淒慘模樣

飛機降落的時候稻城就在下雨,隻不過下了十幾分鐘就停了,可八月份正是雨季,天空始終陰雲密布,這會兒又有零星的雨滴落在車窗上,一開始還沒什麽動靜,可沒幾分鐘來勢洶洶的雨陣就砸了下來,車頂和車窗被砸得劈裏啪啦響,暗灰色的樓房在雨幕中顯得更加陰沉落寞。

他又向前方望去,他們行進的道路十分狹窄,而前方高聳巍峨的群山直衝天際,像小說裏的通天巨浪在毀天滅地的瞬間被救世主變成了石頭靜止在那裏,但倘若有一天眾神震怒,再次降天罰於人間,隻需來一場地震或泥石流,這座破敗不堪的小鎮都不夠當餃子餡兒的。

一絲不祥在他心中閃過,

“師傅,這裏經常下這麽大的雨嗎?”

他看到司機師傅的後腦勺堅決地搖了搖,“沒有,這麽大的雨,好多年沒看到嘍!”

“師傅,能再開快點嗎?”

大哥無奈地嘆口氣,“你看前麵都堵成啥樣子了嘛!這咋開快嘛!”

周榮心裏一沉,一股沒來由的焦灼自心底升起,他努力回想這幾年看過的新聞,確實很久沒聽說雲貴川這一片有山體滑坡或者泥石流災害發生了,今年也不會吧,不會這麽巧的,他們一定做了防災措施的。

但他不知道上天最喜歡殘酷地作弄,

車子還沒往前挪一米,周榮就聽到前麵一陣喧囂,一開始隻是嗡嗡嗡的噪音,可還沒等他反應過來,那聲音已化為排山倒海的巨浪呼嘯而來,

那是人類的哭喊和哀嚎,一張張驚恐萬狀又哀慟無助的臉從周榮眼前閃過,

“塌了!都塌了!全死了!”

人類太高看自己了,在天災麵前人和螞蟻臭蟲沒什麽區別,老天爺開心了就讓你們多活兩天,不開心了就統統踩死。

等周榮恢複意識的時候他正死死拽著一個男人的胳膊,男人的表情木木的,他大吼著一遍又一遍問他前麵怎麽了,但不幸的是那滿臉是血的男人聽不懂漢話,隻一個勁兒搖頭,

“快跑吧兄弟!山體滑坡了!已經壓塌了一所小學啦!保不齊這兒也得塌!要是高速路堵了就全完蛋了!”一個穿著短袖短褲戴眼鏡的男人從他們身邊跑過,停下來拽著周榮他們就往反方向撤。

瓢潑大雨還在下,他看一眼前方,黑漆漆的什麽都看不清楚,尖叫的人群如潮水般向他身後湧去,離他越來越遠,

周榮甩開那個男人的手,向人群逃離的反方向衝去,迎麵而來的人們困惑又同情地看著這個不要命的逆行者,真可憐,前麵一定有他很重要的人。

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行進在泥濘的道路上,摔倒了也沒什麽感覺,事實上他心裏也沒什麽感覺,他的腦子像脫了線的風箏一樣,毫無目的地飄啊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