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2 / 2)







他不知道那個女人離他有多遠,他在思考應該用“她”還是“它”來指代她,

真難以想象她再看到他時的表情,她心虛的時候就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嘴裏支支吾吾的不知道在說些什麽,這次她闖了這麽大一個禍,直接懷了別人的孩子,她得多心虛啊,估計看到他就要跑吧?

可如果她變成了它呢?

那肯定是跑不了了,何止跑不了啊,胳膊啊腿啊都七零八落的,任憑他把她抱在懷裏罵她,罵她活該,她不是喜歡當觀世音菩薩嗎?這下好了吧,把自己玩兒死了吧?這就是給他戴綠帽子的下場!

算了,還是活著吧,活著好,不就是個孩子嘛,生下來養著唄,又不是養不起,他儘心儘責養大的孩子,管他叫爸爸不是理所應當的嗎?總比他自己的爸爸強,有血緣關係又怎麽樣?他爸爸一天都沒管過他,這才是不配做父親!

他就這樣像個遊魂似的往前奔,幽暗泥濘的土路崎嶇坎坷,越往前走就越是殘破不堪的狼藉景象:兩個人都抱不住的大樹被攔腰折斷橫在路中間,從山上衝下來的房子車子被巨大的山石壓成一堆扁扁的廢鐵,東倒西歪地擠在一起,像紙糊的似的,

沿途已經有村民被從廢墟中挖出來,血淋淋的肢體白骨森森,淒厲的哀嚎響徹雲霄,可他們已經是幸運的了,能被安置在空地上而不是草草蓋上白布,能哭能叫還能呼吸,這可是從死神手指縫裏逃出生天的幸運兒啊!

趙小柔是這幸運的一份子嗎?她那麽善良,什麽時候都想著別人,卻忘了自己,姓駱的那麽對她,他那麽對她,她也從沒說過他們一句不好……

周榮想著想著就覺得一股巨大的悲痛撕爛了他的五臟六腑,不會的,老天爺不會開恩的,老天爺要真他媽的長眼睛,怎麽會做這種事?這地上躺的土裏埋的哪一個不是某人的愛人,哪一個不是某人的兒女或父母呢?老天爺憑什麽放過一個連一米六五都不到,瘦小得能穿童裝的女人呢?

他越來越清醒,也越來越絕望,趙小柔,一個那麽孱弱又那麽霸道的女人,死死釘在他的骨血裏,她一直在那兒,從十五,不,十六年前就在那兒,

他想起了一切,但可悲的是現在才想起來,

那一年火車到站後發生的一切都被他遺落在記憶布滿塵埃的角落,

當時他跟在那個女孩身後想問問她讀什麽大學,什麽專業,可她那勢利的媽一路拖著她往火車站出口走,他甚至還能聽到她罵罵咧咧的聲音:“你就這麽賤!給你把糖就迷得走不動道了?你是沒看到那窮小子買把水果糖都摳摳搜搜的德行!我警告你啊!給我離那窮小子遠點兒!”

而她隻能畏畏縮縮地回頭,悄悄衝他揮揮手,小聲說一句“哥哥再見。”

再見,再見就是十二年後了,命運再一次把她送到他身邊,他永遠不會告訴她,想起她的那天晚上他的心情是多麽複雜,

他決定不再酗酒,他聽了一首關於愛情的歌,他還做了一個春夢……

一次次借各種理由接近她的人是他,搖尾乞憐的還是他,他像受過很多傷的野狗,衝她低吠呲牙,明明是想威嚇她,可被她隨便摸兩下就搖著尾巴跟在後麵跑,

他向她炫耀自己的豔遇,她巋然不動,可他道聽途說她懷孕了,就哭天搶地跑來問她討個說法。

高高在上的救世主從來不是他,而是她。

此時此刻,所有傲慢,猜忌和權衡利弊都煙消雲散,

什麽都不重要,男人的尊嚴和麵子,她那些傷疤和不堪的過去,離開他沒幾天就和別的男人有了孩子……這些都不重要,

隻有她最重要。

可悲哀的地方就在於:人隻有在死亡降臨時才看清什麽最重要,隻有在悔不當初時才想吃後悔藥。

他踩到了一塊大石頭,上麵是“希望”兩個字,XXX 希望小學,到了。

而他的希望就和這大石頭上的字一樣,泡在泥水和爛樹葉子裏,被命運踩在腳下。

他抬頭呆呆地看著麵前的空地,學校不是應該有教學樓什麽的嗎?再不濟小平房總歸有吧?再再不濟帳篷也行啊!

可他麵前什麽都沒有,一無所有。

他的眼睛掃了一圈,遠遠的看到幾個穿迷彩服的軍人和一老一少兩個男人,他們高高地站在一個巨大的山丘上挖著什麽,那個年輕男人還算鎮定,而年老一點的男人殺豬般的哭嚎在空曠的山區回蕩。

周榮笑了,他心裏生出一股輕蔑,

去你媽的老天爺,你就這點本事?想讓他和那個老男人一樣哭得像隻狗?開什麽玩笑?他今天就要親手把她挖出來,活著,他就帶她回上海,死了,他就陪她一起死,他還沒找她算賬呢,她想往哪兒跑?這樣也好,免得她到了陰曹地府又碰到姓駱的那個惡心玩意兒。

站在廢墟上爭分奪秒施救的人們看到一個男人加入了他們,

“兄弟,傷成這樣先別挖了,一會兒感染了就麻煩了,放心吧,這兒有我們呢。”一個穿迷彩服的軍人輕輕拍拍他的肩膀,生怕一用力驚醒了這個遊魂一般的男人,他會突然倒地死去。

他滿身泥水,長袖衝鋒衣被刮爛了,裸露的胳膊上密密麻麻的紮著碎玻璃,褲子也破了洞,一根細小的樹枝以很刁鑽的角度嵌進小腿裏,頭上臉上都是血,血水被雨水衝刷進脖子裏,順著脖子流到胸口,把白色 T 恤浸染成一大片一大片的紅色。

可他看起來一點都不疼,也聽不到別人跟他說什麽,隻低頭用手挖開瓦礫和泥土,堅硬的砂石嵌進他的指甲裏,連挖出來的土都帶著血,

但這些他都感覺不到,隻自顧自說著什麽,像在哄心愛的人開心,仿佛她就站在他麵前,

“我跟你說,我給你買了一條裙子,你猜多少錢?18000!嚇人吧?我都不知道那是什麽牌子,但你肯定喜歡,我知道你喜歡黑裙子,吊牌我也沒剪,你回去試試看,要是大了咱們再去換。”

“哦還有,我那天看到一對情侶戒指,女戒上麵有藍色蝴蝶,男戒嘛,就那樣,反正人家賺的就是你們女人的錢,但結賬的時候我又給換成婚戒了,不過你放心,婚戒上也有蝴蝶,隻不過不是藍色的……你不會不高興吧?別不高興啦,大不了再去把那藍蝴蝶買下來唄!你可真敗家啊,賺得那仨瓜倆棗全給你花了。”

“我現在是真的去衛生所當衛生員啦!都是因為你!你倒好,拍拍屁股跟別的男人風流去了,留我一個人天天給中老年婦女做體檢,她們還說我耍流氓!唉……其實也不是因為你,和你沒關係,你別有心理負擔。”

“我說你到底要生氣生到什麽時候?那天我說的都是氣話,你一聲不吭的就走了,還不允許我生氣了?你是二婚我又沒說錯,你又笨長得又不好看我也沒說錯吧?

但我估計你生氣也不是因為這個吧?你生氣是因為我說我不會娶你……對不起嘛,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你原諒我好不好?不管你肚子裏的孩子是誰的,我都會做一個好爸爸的,你也肯定是個好媽媽,

但如果孩子沒了,那咱們就不要了,對你身體不好,以後就你和我還有那隻貓,多好啊,你想去哪兒玩咱們說走就走,省得操孩子的心……你說是吧?你怎麽不理我?你說句話行不行?”

眾人靜靜地聽著男人柔聲細語的情話變成泣不成聲的哀嚎,這真是他們聽過最淒慘的聲音,但沒人安慰他,現在救人最重要。

磅礴大雨漸漸小了下來,嘩啦嘩啦的雨聲消失了,眾人聽到孩子們微弱的哭聲從土裏傳來,如果希望有聲音,他們想,這就是希望的聲音。

大家激動地呼喊著衝向聲源,而那個男人停下動作,像傻子一樣緩慢地眨一眨眼睛,然後就瘋了般撲到聲音傳來的土堆上方,兩隻血手不要命地刨土,這時候大家都跟他差不多瘋狂,生怕晚一秒裏麵的人就沒了呼吸。

終於,在掀開最後一塊水泥板的瞬間,孩子們稚嫩的哭聲響徹天空,像小雞啄破蛋殼,新的生命誕生。

也許是太高興了,太激動了,沒人注意廢墟中的一麵土牆在緩緩坍塌,正對著孩子們上方剛挖開的洞,

之後的很多年周榮還是覺得神奇,是什麽讓他當時抬了一下頭呢?就這一下,一秒,不,零點幾秒的時間,他什麽都沒想就用身體支撐在洞口上方,和他有共同反應的還有兩個軍人,多虧了他們啊,周榮每次回憶的時候都覺得感激萬分。

但即便如此,那土牆是結結實實砸在三個男人身上的,力量分散卻依舊凶猛,砸中了周榮的左半身和左半張臉,人類的身體就是這樣脆弱,幾個大土塊就砸得他血肉模糊,

他左耳傳來尖銳的蜂鳴,左眼也被血水糊住,左臉和左半身都是麻的,腦袋嗡嗡響,站都站不住,他推開拽住他的人們,用最後一點力氣和救援隊的人一起把廢墟裏的孩子一個個抱出來,之後一個滿身是土表情木然的女人鑽出來,在看到周榮的一瞬間,她呆滯的臉變得驚恐萬狀,像見了鬼似的跑遠了。

不是她,周榮呆呆地望著她跑遠的身影,目之所及到處都是歡呼雀躍的人們,那個剛才還哭天搶地的中年男人此刻一左一右摟著兩個孩子開心得又笑又叫,

“你們在笑什麽?啊?她還在裏麵呢!”

他氣喘籲籲,聲嘶力竭地咆哮著甩開試圖攙扶他坐下的人,可他無助的狂怒隻惹得眾人一臉茫然,麵麵相覷,

“都,都出來了啊。”中年男人被他這麽一吼也有些不知所措,把坐在地上處理傷口的老師學生一個個數了一遍,“沒有少啊……教室裏就這些學生,還有劉老師。”

……

“趙小柔呢?趙小柔不在這兒?趙小柔不在這兒對吧?”

男人過了好半天才聽懂他的話,顫抖著向前挪了一步,死氣沉沉的眼睛燃起一線生機,這是他的生機,如果告訴他那個女人死了,他一定會當場斃命。

“趙老師?她早就走了,上個月就走了。”

中年男人匪夷所思地看著麵前這位年輕人,原來他是趙老師的愛人啊,可怎麽沒聽趙老師說起過呢?而且趙老師走了這麽久,她愛人怎麽不知道呢?

他看著那年輕人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兩隻手搭在膝蓋上,茫然地望著天空,他疼不疼啊,指甲蓋都沒了,光禿禿的手指血肉模糊的暴露在外麵,能看出來是個帥小夥子,可這左臉皮開肉綻的樣子,以後恐怕……還有左半邊身體,衣服褲子全被鮮血浸染。

此時陰雲密布的天空裂開一條縫,一道陽光穿透雲層照拂在大地上,像一個慈悲的笑容,

他淒苦貧瘠的童年,殘忍冷酷的母親,背水一戰的奮鬥生涯,他為了出人頭地放棄了作為一個人該有的一切……他憤恨命運的不公,所以他一直在做一個冷漠又自私的人,

可此時此刻他所有的不幸都得到了補償:老天爺放了他的愛人一條生路,也放了他一條生路,

這是恩賜,是浴火後的重生。

往後餘生他都要懷著感恩之心匍匐在地,救人,救成千上萬個母親,救成千上萬個孩子,為他的愛人祈福,為她肚子裏的孩子祈福,

他要真心誠意地祈求上蒼讓她最後一次回到他身邊,這一次他一定不會放手。

中年男人看著年輕人坐在原地又哭又笑,眼淚混著血水滴落在泥土裏,他猶豫了一下,起身向他走去,

“趙老師走之前說她要回去,回哪去我不知道,但……年輕人你別急,一定會找到的,一定會的,願神靈保佑你。”

他說著把脖子裏的天珠摘下來,輕輕掛在年輕人的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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