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寶(1 / 2)







小寶

現在是下午四點半,坐在客廳裏的女人抬頭瞟一眼牆上的時鐘,客人說四點會到,可現在已經比約定的時間晚了半個小時。

她並不著急,事實上她已經很久沒有著急過了,西北小城的生活節奏慢得不能再慢,上海灘爭分奪秒殺伐決斷的戰場式生活對她而言簡直像上輩子的事情,偶爾回憶起來也隻是覺得唏噓。

她給客人準備了點心和水果,八月份炎熱的天氣很容易招來蠅蟲,所以她精心挑選了兩隻琺琅瓷碗蓋在果盤上,複古的玫瑰夜鶯花紋,等會兒客人來了,一定覺得賞心悅目。

她住的這套房子很老舊,門框和窗框是淡黃色的,牆上刷的是白綠兩色的漆,八九十年代標配的黑色皮沙發和玻璃茶幾,地上鋪著老式的白色瓷磚,她住進來的時候有一塊瓷磚缺了個角,為了安全起見她在上麵鋪了一塊柔軟的牡丹花毛絨地毯,客廳窗邊她種了好幾盆白色的蝴蝶蘭,陽台上還懸掛著幾盆碧綠的常春藤。

廚房高壓鍋裏嘟嚕嘟嚕地煮著牛肉,牛肉是她一大清早去菜市場買的,新鮮肥美,她特地選了最好的部位,一回家就燉上了,因為她必須確保在晚飯前這牛肉煮得夠軟夠爛,哦對,她還加了胡蘿卜和青菜進去,蔬菜和肉搭配才能營養均衡。

一陣清脆悅耳的雀鳴聲響起,這是她家的門鈴,傳統的門鈴動靜太大了,很不方便。

她跳起來雀躍地去開門,看到門口站著的人,她興奮地叫一句:“歡歡!”聲音很輕很輕,那客人叫馮歡歡,人如其名,是個風風火火的性子,看到她本來要大聲 say hi 的,這會兒也小心翼翼地壓低聲音問道:“在睡覺啊?”

“嗯,還沒睡醒。”她扶一扶眼鏡,笑嘻嘻地把客人讓進來,

“哦,要換鞋嗎?”馮歡歡把手裏的大包小包塞到女主人懷裏就興衝衝地往臥室跑,都快到臥室門口了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自己還穿著高跟鞋。

“不用,不用,快進去吧!”女主人寵溺地笑著衝她揮揮手,她這才放心大膽地一頭紮進臥室裏去。

臥室不大,窗戶還開著,雪白的窗簾隨風搖曳,空氣中彌漫著波斯菊的芬芳,光潔的木地板踩上去發出輕微的咯吱聲,溫暖的陽光灑在窗邊小小的嬰兒床上,一個小小的身影背對著她們,圓鼓鼓的小肚皮上蓋著一塊薄薄的白色棉被,一呼一吸睡得正沉。

“看看,看看這是誰啊,這不是我們小寶嗎?都長這麽大了!”

馮歡歡像偷地雷似的躬著身體,小心翼翼地一步步靠近,嘴裏還嘀嘀咕咕念念有詞,逗得她身後的女人笑個不停,

她終於走到小床邊,趴在床欄杆上偷看孩子酣睡的臉,看了一會兒突然回頭,皺著眉用探究的目光上下打量一遍站在門口的女人,癟著嘴失望地搖搖頭,

“不像,一點兒都不像你啊趙小柔!你給我老實交代,你兒子是不是長得像他那個死人爹?”

這個問題趙小柔從來沒有想過,孩子從出生起一天都沒離開過她,他在她眼裏就是一天天長大而已,但光是長大這一件事就已經耗費了她所有的精力,至於像誰不像誰,她還真沒考慮過。

她歪著頭陷入沉思,但想了半天得出的結論是小寶其實也不怎麽像他父親,小寶的五官沒那麽淩厲尖銳,但這不是最不像的地方,她覺得他們最不像的地方是表情和神態,小寶看誰都是柔柔的,靦腆地笑著,你要是一直盯著他看,他就會羞答答地把頭別過去,過一會兒再轉過來偷看你一眼,要是發現你還在看他,他就會咯咯咯地笑著捂住自己的臉,或者把臉埋在媽媽懷裏。

可那個人不一樣啊,隔著老遠就發現你了,然後歪著頭麵無表情地盯著你看,你想不理他都不行,等你站到他跟前和他說話的時候,那長長的銳利的眼睛就一寸一寸掃過你的臉,你想隨便撒個謊或者敷衍兩句,他立馬就能抓住破綻,皺著眉頭咄咄逼人地質問你,明明是醫生卻脾氣暴躁,耐心也差,總之是極其不好相處的那一類人。

“也不像啊……”趙小柔如實說出自己的想法,卻換來馮歡歡一聲不屑的嗤笑,

“不像?不像你想這麽半天?唉……芭比 Q 了,這小寶以後也是個負心漢吶!好了好了咱倆出去吧,別打擾孩子睡覺。”

她說著拽住趙小柔走出臥室,輕輕關上門。

“唉我跟你說啊,小寶可是我給接的生,於情於理都得認我做乾媽,長大了可得給我養老送終!聽到了沒有?”

馮歡歡屁股還沒挨到沙發呢就先威脅趙小柔一波,威脅完了又開始笑意盈盈地拆自己帶來的大包小包,她給趙小柔動完手術就奉命去北京進修兩年,等她回來了孩子也兩歲了。

“喏!給你買的 beaujewels 耳夾,好看不?知道你喜歡這些老古董,北京剛好有一家 vintage 古董店,就買了幾樣,這是我給自己買的胸針,明天院裏開大會我就戴上!讓那幾個老禿驢也見識一下咱們中年女人的魅力!”

趙小柔靜靜地笑著看馮歡歡拆東西,那小嘴叭叭的說個不停,馮歡歡初中那會兒就是班裏最活躍的,人長得漂亮學習又好,追她的男生烏央烏央的,但說實話那個時候她們關係很一般,隻短暫地坐過同桌,要不是趙小柔懷孕五個月的時候差點流產,不得不離開甘孜回老家,她們這輩子都不會有什麽交集。

她也沒想到馮歡歡隻在醫院走廊裏瞥了她一眼就認出她來了,更想不到她會那麽強硬地要求由她親自給趙小柔開刀,畢竟渾身光環的女孩子和醜小鴨一樣的女孩子是兩個世界的人。

“唉我說你還是戴眼鏡好看哦!這是真話!短頭發也好看,你啊,都二十年了,真是一點兒沒變。”

馮歡歡用牙簽戳一塊西瓜瓤塞進嘴裏,像大爺似的躺在沙發上,借著落日餘暉端詳趙小柔的臉,金燦燦的夕陽灑在趙小柔的臉上,她三十六歲了,她們都三十六歲了,三十六歲的女人不可能真的一點歲月痕跡都沒有,經年累月的色素沉著讓她眼下布滿斑點,還有濃重的黑眼圈,膠原蛋白的流失讓她的眼窩更深邃,眼神也更疲憊,圓圓的臉蛋凹陷下去,再不複青春風采。

可有些東西在她身上從未變過,那就是純真和善良。

這年頭純真善良意味著傻,意味著吃虧,所以大家拚了命的磨掉這些原本最珍貴的品質,二十年了,她馮歡歡,還有班裏那些同學,大家都變成了自己曾經最鄙視的樣子:在現實麵前下跪,像妓女一樣媚笑著逢迎這個殘酷的社會,到了婚育年齡又基於物質考量和一個不那麽愛的人湊合著過日子,再雞飛狗跳地養一個和自己一樣平庸的孩子,回頭看的時候連自己都搞不清楚這輩子怎麽就過成這樣了呢?

他們終於不再純真善良,也終於弄丟了自己。

她幫趙小柔對她沒什麽好處,這對於一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而言是前所未有的“多此一舉”,但她知道她幫的不是趙小柔,她幫的是當初熱血沸騰地宣誓“敬佑生命,甘於奉獻”的自己,這是她從醫的初衷,可她都快忘了。

“哪裏沒變嘛,都成老菜皮了哈哈哈,我倒是想戴眼鏡啊,可小寶老是喜歡拽我的眼鏡腿,都摔壞了好幾副眼鏡了,配眼鏡也怪貴的……你說我這人,學習不咋樣,眼睛倒是看壞了,不像你,讀完博士眼睛都是好好的,優秀的人就是哪裏都好。“

趙小柔紅著臉低頭傻樂,而馮歡歡則輕笑一聲仰麵靠在沙發上,長長地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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