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果(2 / 2)







他像傷透了心一樣用臉頰摩挲著她的發頂,摟著她晃呀晃,邊晃邊委屈巴巴地說:

“還是你愛上了另一隻小公狗?嗯?和你一樣窮的小公狗?讓我猜猜….他是不是長這樣?”

趙小柔這輩子、下輩子都忘不了駱平年從褲子口袋裏拿出那張畫時她的心情,她想死,立刻,馬上去死,

那是她夾在一本書裏的畫,一張素描,她上大學時候畫的,當時畫了好多張,隻有這張最滿意,最像,她把它留了下來,夾在一本《佩德羅巴拉莫》裏,那一頁還有她當時劃出來的一句話:

“月光滲進你的臉龐,我一直看著這張臉,百看不厭,這是你的臉……哈,我的小柔,他給了你什麽,讓你這麽忘我?告訴我嘛,讓我也學學?”

男人死死掐住她的下頜骨逼她抬頭看那張綿軟泛黃的素描紙,迎著電視機黯淡的光,上麵的線條已被磨得變形,隻能大概看出個輪廓,長長的眼睛,單眼皮,高挺的鼻梁和緊抿的雙唇。

“原來小柔喜歡這樣的,嗯,是挺好看,你老鄉?同學?還是青梅竹馬?現在也該參加工作了吧?還是在讀書?讓我猜猜啊,警察?老師?和你一樣銀行的?還是……”

他低頭在女人臉上狠狠親了一口,“醫生啊?”

他看著女人比死屍還白的臉,興奮地又笑又叫:”哈哈哈!猜對嘍!我說嘛,平時跟你說什麽都一副心不在焉的死樣子,隻有說到以前當醫生時候的事才肯看我一眼,還以為你是愛我呢,可誰能想得到呢?我的寶貝,你可真是傷透了我的心啊……”

男人抓住女人的手和自己的手放在一起,兩枚婚戒在晦暗的電視屏幕前閃著不祥的光芒,

“不想給我生孩子,想給那小公狗生狗崽子?唉……怪我太心軟,母狗就是母狗,婚戒怎麽能圈住狗呢?能圈住狗的隻有狗鏈子啊不是嗎?”

……

“小柔你別這樣,求求你別這樣,你腿摔破了,你讓我看看。”

一個男人焦急乞求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進女人的耳朵裏,她困惑地眨眨眼,低頭望去,駱平年狠戾陰鷙的臉變成了她畫裏那個男人的臉,多了些皺紋和傷疤,冷峻的表情變得驚慌失措,通紅的眼裏滿是淚水,懷裏抱著孩子,以一個別扭的姿勢半跪在地上察看她膝蓋上的傷,

她腦子鈍鈍的,懵懵的,怎麽站著做了一個噩夢呢?她很久沒有夢到駱平年了,也許是腿上兩個血窟窿將她引入夢境吧,那天晚上是他第一次把鎖鏈套在她脖子上,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她被他拖著往樓上臥室走的時候膝蓋也和現在差不多。

趴在地上那男的好像很心疼的樣子?趙小柔笑了,她想跟他說沒關係的,這點傷算什麽呢?

她鬼使神差地撫上他的後脖頸,汗涔涔的,她的意識還沉浸在那個噩夢裏,笑嘻嘻地呢喃一句:

“母狗愛公狗,所以給公狗生了一隻狗崽子。”

男人沒聽清,也不是沒聽清,他以為自己聽錯了,抬起頭訝然地看著女人淒絕的笑容,嚇得臉都白了,“什麽?小柔你說什麽?你別嚇我!”

女人的意識逐漸回籠,乾澀紅腫的眼睛慢慢閉上又慢慢睜開,嗯,的確隻是一個噩夢,她太累了,

“沒什麽,回去吧,抱好小寶,不用管我,我能走。”

一個摔壞了腿的女人,一個抱著孩子還拎著大包小包的男人,強撐著用左手緊緊扶住女人的腰,確保她不會再次摔倒,短短一段路他們走了二十分鐘,狼狽得不能再狼狽。

到家了,女人嫻熟地開燈,一瘸一拐地挪到沙發上坐下,她身後的男人把東西放在客廳,抱著孩子進了小房間,輕手輕腳地把孩子放在圍欄床上,蓋好被子出來,還不忘默默帶上房間的門。

麵麵相覷,客廳暖橘色的燈光照得男人的麵容很柔和,他不敢看女人的臉,隻低著頭輕聲問家裏有沒有碘伏或者酒精,還有紗布。

“有,我臥室裏有一個玻璃櫃,藥和紗布都在玻璃櫃下麵的抽屜裏。”

女人麵無表情地看著男人局促的樣子,用機械平緩的聲音告訴他東西所在的位置,

她看到他默默地點點頭就進了臥室,過了很久都沒出來,再出來的時候手裏不僅有藥和紗布,還有一個精致的玻璃罐子,一向冷峻的臉上洋溢著羞澀討好的笑容,“小柔,這個你還留著。”

那個玻璃罐折射著溫柔的七彩琉璃光,裏麵的糖紙同樣五彩斑斕,好生漂亮。

“嗯,你也還認得。”女人嘴角上揚,笑容疲憊。

那一把糖,陪著她從大學宿舍到工作後租的廉租房,從廉租房陪著她到浦東空空蕩蕩的別墅,又從浦東空空蕩蕩的別墅回到廉租房,後來陪著她從上海到甘孜,又從甘孜回到老家,

離開老家的時候她從一個男孩溫熱的手掌裏接過這把糖,回老家的時候她還是揣著這把糖,不同的是她肚子裏已經有了她和那個男孩的孩子。

“拿過來,讓我看看,每天來來回回的,都沒仔細看過。”

女人笑著伸出手,男人並沒有察覺到她的異樣,他高興極了,緊緊挨著她坐下,獻寶似的把玻璃罐子遞到她手裏。

女人兩手捧著玻璃罐子,把它舉到燈光下,轉來轉去地欣賞它折射出來的美麗光暈。

“周榮,”她邊看邊笑著靠在男人肩膀上,“你說這糖還能吃不?”

“當然不能!都快二十年了!想什麽呢你!”男人啞然失笑,伸手把愛人攬在懷裏,和她一起觀賞斑斕的糖紙。

“我吃過,二十七歲那一年,其實那會兒已經不能吃了吧?話說你有沒有發現這糖變少了?哈哈哈笑死了,因為我當時吃了好幾顆呢!”

女人咧著嘴笑,邊笑邊嬌媚地摟住男人的脖子,親吻他的下頜,附在他耳邊像說悄悄話一樣地說:“駱平年塞進我喉嚨裏的,差點兒沒噎死我!是真的,當時都失去意識了好像……那天我瞞著他把孩子打了,他特別特別生氣,用鐵鏈拽著我的脖子把我拖到臥室裏,就沿著你上次去過的那個旋轉扶梯,還記得不?很陡的對吧?嗯,拖了我一身的血,當時這糖就被他放在床上,我明明藏在地下室的啊……你說他怎麽發現的呢……唉,誰知道呢,他那麽聰明,連我畫的你的素描都給翻出來了,整整一麵書櫃吶!他就能找到那本夾著你畫像的書……”

“我也是那一晚才知道他以前對我有多溫柔,我身上的刀疤和燙傷都是那一晚之後留下的,對,就是你最嫌棄的那些東西,你說我是不是賤,你對我一點點好都藏著記著,十幾年了,還以為自己的愛多神聖多純潔呢,可到頭來連你也厭惡我這一身臟。”

她感到男人身體的僵硬,抬頭看一眼男人的臉,眼睛紅得滴血,臉上脖子裏是蜿蜒縱橫的淚水,嘴巴抖得像篩糠,胡子拉碴的,駱平年說得還真沒錯,真像一隻絕望的老狗。

“唉……怎麽辦呢?你說我對你是愛多一點還是恨多一點呢?我想了好久,還是恨你多一點。”

女人說完一鬆手,玻璃罐子狠狠砸在地上,啪的一聲摔得粉身碎骨,玻璃渣子同時割破了他們的臉和手臂,可誰都不覺得疼,

女人站起身抬起腳,使出渾身力氣踩在那堆糖上,不停地踩啊踩,男人匍匐在地上,木木地伸著兩隻胳膊護著糖,一邊把糖攬到自己懷裏一邊絮絮叨叨:“小柔,別踩,不能踩,踩壞了。”

女人的腳狠狠踩到他的胳膊和手背上,留下黑黑的鞋印,蹭破的皮鮮血淋漓,他也不反抗,就把地上的糖抓起來塞在自己口袋裏,直到女人的鞋跟以一個刁鑽的角度踩到他左手的小拇指上,哢的一聲,女人才如夢初醒般停下動作,呆呆地看著男人因劇痛而慘白的臉,看他彎著腰捂著手,滿頭大汗艱難地站起身,

“小柔,所有一切都是我的錯,但我想說那一年的大年初一我去你家找你,不是去玩弄你,那一年我和別的女人在一起也不是因為我是一個縱欲的人,我是想用她們忘記你,可我做不到,我去你家是想告訴你我愛你,可……可你說我怎麽話到嘴邊又成了傷害你的話呢?”

他說完絕望地笑著靠在茶幾上,“當年我確實嫌棄過你,你不原諒我沒關係,但我想說這幾年我,我真的沒再碰過別的女人,真的,我答應過你的事情我一定會做到,我早就當你是我妻子,我想娶你,小寶不是我的沒關係,我一定會做一個好父親好丈夫的,你給我一個……”

“滾。”女人披頭散發地站在原地,像被抽走魂魄的木偶,在聽到娶你兩個字的時候眼珠子才轉了轉,有了些生機,撕扯著乾裂的嘴唇,字正腔圓地低吼一句“滾”,殺死了男人想說還沒說出口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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