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點碎冰進去,酸甜冰涼,也是另一種風味。
淩少卿自己也喝不完,也都是給珍饌樓的夥計們分了喝。
夥計們得了好東西,也是嘖嘖兩聲。沒想到東家學個做菜,他們還能得這便宜,都想著東家能多學幾天了。
淩少卿學完之後,後廚有專人來打掃。
收拾好後,要和黎小魚學做菜的廚子也來了。
此人姓潘,單名一個五字。
本是淩少卿母親娘家,潘家的家奴。
後來因為做菜好,家中便培養他做了家廚。
淩少卿母親出嫁後,這人也跟著一起去了淩家。
在淩少卿母親亡故不久,他便被安排來了珍饌樓,當了後廚的一把手。
淩少卿讓他學,就是因為他家奴的身份。
一應的契書單子,也都在淩少卿的手中。
這是完完全全他的人。
不怕他學了後要另起爐灶,淩少卿卻白忙活一場。
潘五不高,有些瘦。
嘴角自然下撇,麵無胡須,有些苦相。眉間的溝壑深,想來是經常皺眉,也是個嚴厲的人。
而在接觸中,黎小魚也感受到了此人的墨守成規,不願改變。
起因是黎小魚想看看潘五的廚藝,便讓他隨便做道菜。
潘五雖然不屑搭理,可到底是看在淩少卿的份上,也不敢明著張狂。
而是板著一張臉,話卻說的滴水不漏。
“你是公子的師父,那也算我半個主子,輕易怠慢不得。便做一道宮中菜色,叫您嘗嘗,指點一二。”
夥計在他說完,就抬來一個水桶,裏麵是一條刀子魚。
這是土話的叫法,文人雅士們愛叫它鯽魚。
黎小魚看著魚,又看看成竹在胸的潘五,這是有備而來。
要做個大菜,給他下馬威?
黎小魚指著魚,看向潘五,不確定道:“你要用這條魚做菜?還是宮中菜色?”
潘五以為黎小魚是被他的做法來源震驚,難以置信。
於是輕笑一聲,隻覺得黎小魚也不過如此。
就他那小主子是個年紀小的娃娃,好騙罷了。
找個差不多年紀的做師父,這真是荒誕至極,可笑至極。
說出去誰信啊!
黎家小飯館的菜,他之前嘗過。
味道著實不錯,可他不信是一個十六歲的郎君能做出來的。
學廚才知廚藝難成,要經過日日夜夜的錘煉打磨。
就眼前這白嫩的像個豆腐一樣的小娃,能有什麽本事?
怕是刀都舉不起來,做菜的肯定另有其人。
這小郎君還真敢以此行騙,口出狂言要教徒弟,拿自己當碟子菜了。
真是不知所謂!
他今日,勢必要公子看清楚此人的真麵目。
“這魚是做豆瓣鯽魚最好的,公子師父不知道也正常。雖說你也是京城來的,可也不是什麽人都能接觸到宮中菜色的。”
“這是貴人最愛的菜,大姑娘當年得貴人賞識,貴人又見大姑娘愛吃這道菜。不僅讓禦廚新做一道為獎賞,還寫了菜譜贈予。這是何等殊榮?”
潘五說話時眉眼間透著自豪,那是他最值得炫耀的時刻。
“那是何等的美味?誰人能想將肉片與魚肉相結合的這般好?當時潘府廚子沒有人做出大姑娘愛吃的口味,隻有我做出來了。”
他最後也是因為照著菜譜做出了這道菜,得以在後廚站穩腳跟。
黎小魚聽他講了這許多,直接指著魚道:“所以你做了這麽多年,不知道魚選錯了嗎?”
潘五眉頭一擰,“你說什麽?”
“刀子魚,哦,也就是鯽魚。這魚要做的好吃,選魚是關鍵。身扁帶白,此種魚肉質地最好,鮮嫩非常。魚肉微鬆,熟後輕輕一夾,便可使肉離骨。”
黎小魚看一眼水桶裏遊著的,“而這種黑背色濁的,體內刺多且交錯。因刺如樹枝交叉錯亂,魚肉難以整塊夾起,攜帶諸多小刺,影響口感。”
潘五聞言大怒,“你小小年紀,懂什麽是鯽魚?要不是看在你是東家的師父的份上,早將你攆出去,輪得到你在這與我指手畫腳?”
他五歲被賣,一直在後廚打雜。耳濡目染十年,刀工早已磨練出來,開始執刀做菜。
如今他五十有三,在後廚近五十年,他不懂魚,難道這小娃娃懂?!
潘五話音剛落,淩少卿就開口道:“潘叔,那是我師父。”
潘五聞言戾氣收斂,卻也沒有多好的臉色。
“大小姐都說我做的豆瓣鯽魚最像宮中口味,她最是愛吃。出嫁時都帶著我去淩府,她是吃過宮中豆瓣鯽魚的,她都說魚沒問題。”
黎小魚看向淩少卿,“你母親,是真心喜歡這道菜嗎?”
淩少卿下意識的看一眼潘五,而潘五也在黎小魚問出來的瞬間,看向了淩少卿。
隻一個眼神,潘五便如遭雷擊。
難不成那小兒說的竟是真的?
淩少卿移開視線,“母親是很愛吃潘叔做的豆瓣鯽魚,一直說潘叔做的,與宮裏吃的味道極為相似。隻是刺有些多,其它實在沒什麽不同。”
“不可能!若是刺多,大小姐為何一直不說?”
潘五沒辦法認同。
淩少卿微有不悅,“母親並非多重口腹之欲,於吃食上並無研究。若不是師父剛剛說,我也不知道鯽魚還有這說法。隻當是魚肉就是刺多,這本就沒甚稀奇的。”
黎小魚問淩少卿道:“上次我讓你做菜,你燉了魚。那便是身扁帶白的,吃的時候,覺得如何?”
淩少卿一想,還真是。
“刺確實少些,肉鬆易夾,味道鮮美。”
其實作為廚子,食材見的多,用的多了後,很容易發現一些尋常人不會發現的東西。
在細微之處,提高菜品的味道口感。
潘五肯定能看出魚的不一樣,不然也不會每次都選一樣的鯽魚來。
這要是想分辨出來,也是要些眼力才行的。
想來當初潘五第一次做這道菜,得到肯定的時候,選的就是黑背色渾的鯽魚。
因此往後的數十年裏,都隻認這種魚。
潘五他有廚藝,要是沒廚藝,來珍饌樓的那些食客也不會買賬。
但他太犟,隻要認定一樣東西,就不會再想著去改變,精進。
說是墨守成規,固步自封,倒不如說是不敢改變。
承受不了失敗的結果。
不如隻做現成的,雖然不會更好,但也不可能再差下去。
黎小魚覺得不用再看潘五的廚藝到哪一步了。
他轉身道:“少卿,這個廚子我教不了。”
淩少卿連忙追上去,“師父,你廚藝那麽好怎麽會教不了?”
這一聽就是借口,淩少卿打著商量,“我給你更多的銀子成嗎?”
黎小魚腳步沒停,“潘五認定一件事就很難會改觀。我再怎麽教,他也隻會表麵應和,他隻相信他自己。”
人的性子是不會輕易就有所改變,要麽突逢巨大變故,要麽水滴石穿的磨著。
他是要掙錢沒錯,可他不想掙這窩囊銀子。
潘五不想學,還想給他一個下馬威,讓他知難而退。
他又何必為了那幾十兩銀子,忍氣吞聲的教?
淩少卿也覺得潘五不該如此,他都已經提前打過招呼,務必要敬重著。
偏還搞這一出,把人氣走了。
淩少卿沒有再追出去,這段時間的相處,他其實多少也能看出些他這位小師父的脾性。
隻要不主動招惹他,那就是個溫和無害的。
可但凡惹了他,那必定是要被咬一口。
潘五企圖以宮廷菜色打壓,結果就被毫不留情的指出錯處。
沒打壓成,麵子也丟了。
淩少卿回到珍饌樓,看著還在喃喃自語不相信的潘五,心裏生出煩躁感。
“叫你一聲潘叔,是看在母親的份上。說到底你是奴,我是主。剛剛離開的那位,是我這個當主子的師父。我都敬著,你倒是拿喬了?”
尤其還是他千叮萬囑要恭敬些,結果還整這出幺蛾子。
這不是打他的臉,說他管教手下不嚴嗎?
潘五心道不妙。
如今的小主子隨大小姐,是個軟心腸。
不然他也不敢自作主張。
說白了,他也就是仗著資歷,算準了小主子會給他留臉麵,也不忍責罰他,所以才敢陽奉陰違。
可眼下這情形,這話音,怎麽聽都覺得不對勁。
淩少卿確實因為潘五是他娘從潘家帶來的老人,一直以來對其很好。
甚至叫他一聲潘叔,給足了臉麵殊榮。
但不代表他可以接受潘五當著他的麵,不分大小主次,真拿自己當叔。
“即日起,你便去莊子上養老吧。”
這樣的人,淩少卿也確實不敢再用。
潘五大駭,連忙要跪地求饒。
被淩少卿使了眼色,叫夥計們架住了。
潘五掙紮著喊道:“公子,珍饌樓缺不了我啊!好多客人都隻認我做的飯菜!那豆瓣鯽魚也隻有我才能做出那個味道啊!”
淩少卿揮揮手讓人帶潘五離開,“我倒要看看,離了你珍饌樓是不是就開不下去了!”
還敢威脅他!
真是豈有此理。
淩少卿氣的哼了一聲,眼神落在黎小魚做的李子糕上,又覺得饞。
想著偷吃一塊,壓壓火氣。
正要伸手,就看見黎小魚不知何時依靠在門邊,抱著手臂在那饒有興趣的盯著他笑。
他悻悻的收回了手,“師父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黎小魚道:“想來拿李子糕,帶去給孔山長嘗嘗的。他說要請我去做私宴,便先做做人情。”
淩少卿咂咂嘴,好吧,剩下的李子糕他沒口福吃上了。
“我給師父裝上吧,四四如意,也是個好兆頭。”
黎小魚看向碟子裏紅白相襯的李子糕,打趣道:“四四如意?我來的要是晚一步,是不是就成三羊開泰了?”
淩少卿偷吃不成被抓包,也覺得丟了世家風範,這一說更不好意思了。
範掌櫃送來了精美小巧的食盒,黎小魚裝著糕點,問淩少卿,“你把那潘五趕走,珍饌樓生意真的不會受影響?”
“不會,珍饌樓廚子多的是。人人都有招牌菜在手,就是那道豆瓣鯽魚沒人擅長罷了。”
沒人擅長,不代表完全不能做。口感上差些,大不了便宜一些賣。
少賺一些,珍饌樓倒不了。
終歸隻是一道菜,他更不允許一個家奴,踩在他頭上作威作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