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師父與一狗(2 / 2)







徒弟,師父隻希望你平安無虞。

他這樣道。

顧園密謀了許久,師父陶眠是最後一環。陶眠來了,他所有的計謀都要運轉起來。

他運籌帷幄,最後,迎敵。

董良駿帶了二十位金丹、三十位築基期修士,他以為對付老宗主的殘兵綽綽有餘。

沒想到一個青色道袍的玉麵道士突然半路殺出,手中一根三尺桃枝,行若遊龍,劍無定影,如入無人之境,將這數十人打了個七零八落!

董良駿措手不及,被打得狼狽至極。對方廢功法,留性命,並不把人置於死地。

他捂住胸膛,邊吐血邊嘶啞著聲音高喊:“閣下何人?緣何助那小賊?”

高人月下立身,語氣平淡如煙。

“我是他師父。”

老宗主的遺孤顧園要奪回門派,顧園有個厲害至極的師父護佑,這兩件事在宗門間徹底傳開了。

春暖風和,顧園想多留師父些許日子,陶眠卻謝絕。

“山上的桃花開了。徒弟,我要歸去了。”

顧園知道留他不得,心裏不甘願,表麵上卻還要故作大方。

“師父想什麽時候出來走走,我派人抬轎把你請來。”

陶眠含笑道——

“師父的草鞋低賤,上不得高轎。徒弟,有空帶著蘆貴妃回山看看。”

陶眠就這麽走了,風不帶來,雲不帶去,任何人都攔他不得。

回到桃花山,日子不太平了一段日子,總有人上門擾他清靜。

陶眠對待冒犯者從不手軟,但也不像前些日子廢修行。

他通常把人打得鼻青臉腫後,再丟出院子去。

久而久之,冒犯的人自討沒趣,漸漸也不發生激烈的衝突。偶爾陶眠要找人對飲,還把他們從犄角旮旯揪出來,按到石凳子上。

斟酒,共饗。

後來這些人還幫他砍柴喂雞,陶眠自得清閒。

顧園的信一年比一年來得少了,徒弟是個大忙人,師父能體諒。就是村頭的王丫頭年年來詢。

王丫頭從紮著羊角辮的小閨女,漸漸出落成水靈的美姑娘,提親的人越來越多,她卻在癡癡地等。

陶眠說王丫頭,別等了。小顧道長追著天邊的桃花去了。

王丫頭心思聰慧,脾氣卻強。直到陶眠說別等,她才潸然落淚,死了一片心。

桃花山的桃花開了又落,又過了幾年。王丫頭早嫁人了,生了個女兒,夫妻恩愛。

陶眠坐在門檻上,搖著撥浪鼓,逗那沒牙的小孩。王丫頭站在一旁,做娘親後她的性子柔了,很多事也看得明了。

她說陶道長還在等嗎。

陶眠眉目清遠,還是許多年前的樣貌。

他說山在這裏,我也在這裏。山和我都不會走。去者不留不追不等,唯念。

陶道長這些年出過幾次門,每次都是為了幫助徒弟。

他出山,顧園的敵人們就要撿起十二萬分的精力應付他。

桃花仙人從未嚐過敗果。

外界都傳陶眠和顧園師徒感情深篤,顧園的敵人們想方設法地分裂他們的關係,卻不知陶眠對這些外在紛擾根本不感興趣,他隻是顧念那曾經的十六年。

陶師父從不乾涉徒弟的決定,他甚至不像個師父。如不出門,就躺在院子裏曬太陽睡大覺。

唯有一次,陶眠對顧園動了怒。

霍興瀾是李賀山的左膀右臂,顧園請師父出馬。

陶眠帶槍匹馬殺入霍家,隻廢了霍興瀾及其義弟。

他離開霍家,帶著兩個主謀。但那之後的一個時辰,顧園卻派出另一夥人,把整個霍家趕儘殺絕。

陶眠得知消息後大怒,一把推開山莊書房的門。顧園和親信屬下都在,他們正在商議要事,被迫中斷。

顧園讓屬下們都離開,親自給陶眠搬了椅子倒茶。

陶眠不肯坐。

他說顧園,你小時候,為師帶你上山。看桃花萌蕊,青草生芽,讓你靜心養性,蘊積山水靈氣。

霍家十八口,有孩童,有老婦。你的快刀落下之時,可有念及師父的苦心?

為何我出山招惹凡塵,為何我隻廢功法不害性命?徒弟,你要報父母之仇,要得宗主之位,我不攔你。但師父怕你與魔相鬥,深陷泥潭,最終害得自己墜入地獄!

陶眠一番苦口良言,顧園半句都聽不進去。

他說師父你太天真了。霍家人,狠毒和陰險是寫在血脈裏的。今日我不心狠手辣,來日師父就要去墳前祭我。

李賀山當年是如何對待我顧家的。我也是身在繈褓的孩童,他派出八波追兵,誓要趕儘殺絕。

孩童會長大,會習得仇恨,會奮不顧身地報複。

我深知這點,因為我就是這麽一路走來的。

他說師父,我已身陷囹圄。

地獄在何方,我環顧四周,哪裏都是地獄。

陶眠是被程馳送回房間的。晚年,程馳回想起那一幕,如在昨日。

他跟在陶眠身後半步,他覺得陶眠就像一隻冰紋瓷瓶,那些裂隙隨時隨地在侵蝕完整的部分,蛛網一樣的。

蘆貴妃終於熬不住了。離開桃花山,它的生氣大不如前。

作為一隻雞中的超長待雞,陶眠將它風光大葬,骨灰裝入巴掌大的小盒,和他一起離開了青渺峰。

愛說笑的陶道長忽然變得安靜沉默,除了王丫頭能和他說上幾句話,他幾乎整日閉門不出。

青渺宗的來信也再無蹤影。

又過了五六年,斷了許久的信件忽然續上了,從半年一封,到三個月、兩個月、一個月……王丫頭從賣貨的貨郎那裏聽說,青渺宗換了主人,是一位姓顧的青年。

桃花觀的門又常常開了。

陶眠收到了最新的來信,顧園又在羅裏吧嗦地說他宗門的事。起初還交代一些換堂主之類的大事,現在都是些山門口的樹遷走,山裏養的雞和雞打架的瑣碎事,一講一大段。

結尾無一例外——師父我派人去接你來享清福。

陶眠覺得沒必要。徒弟過得不好,他幫一把。徒弟過得好了,他自然不必露麵。到了青渺宗,一大群人前呼後擁,他去過一次。

陶眠不喜歡那樣。

日子一天天地走,王丫頭的丫頭都到了出嫁的年紀,青渺宗的信又來了。

還是些雞零狗碎的閒事,但結尾不一樣了。

這次顧園說,要是能見見師父就好了。

陶眠琢磨出不尋常的意味,他有些慌亂。他連夜往青渺宗趕,什麽都沒來得及收拾。

他一路在想這些年的信。

我養的桃花死了,我不會種。師父什麽時候幫我看看。

池塘的魚被貓叼走了,那隻貓徘徊幾日,我沒舍得趕走,現在是害了池中鯉魚一家。師父來看看這隻貓吧,你和這些毛東西一貫相處得好。

我有在修善行,早年作惡多端,不怪師父氣我狠毒。

我的鬢角今晨生出了一根銀發,師父或許還是我幼時的模樣吧。待到相見那日,師父別錯認了我。

桃花終於開了,要是能見見師父就好了。

青渺宗大喪,宗主顧園久病成疾,登仙而去。

陶眠撫上黑沉的棺槨,想起他從澡盆裏抱出一個嬰兒的那個白天。日光融暖,山雀和鳴。

他說一狗,我們回桃花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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