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默聲(2 / 2)







“小心。”

溫清川垂眸看向腳下的麻布,輕笑一聲回複道,“多謝晏堂主。”

握著他的手,猛然收緊,而後又鬆了開來。

對方沒有回應,但方才的行為早就將他暴露了出來,更何況溫清川有著一隻能看破萬物的眼睛,對方想要瞞住他還是有些困難。

溫清川也沒有再說什麽,兩人就這樣牽著手,扮演著其他人的身份,在眾人的歡呼下走進薛府。

接下來的過程中,兩人再沒有說過一句話,直到溫清川被人攙扶著進了婚房,晏別也再沒有出聲。

“你去外麵待著吧,我想一人在房內靜靜。”溫清川朝著身旁的丫鬟說道。

不知是不是幻境的作用,那丫鬟沒有多說一句話,領了命令便走了出去,等到房門被關上後,溫清川抬手直接將紅蓋頭掀了去。

雖然戴著紅蓋頭並不影響他的行動,但是不如去掉好。

他沒有摘掉繁重的發飾,隻是起身在屋內轉了一圈。

薛家倒是跟淮江的街坊鄰居所說的那般富貴萬分,屋內就連簡單的銅鏡都大有將就,整個屋內更不用說,更是無比華麗。

房間內並沒有什麽異常,溫清川看了兩眼後便又坐回了床上。

如今他還不清楚這幻境有何作用,對方顯然是花家人,但是他卻從來沒有聽說過花家竟然曾經和平民百姓有過婚緣,此事他也從來沒有從池應淮口中聽說。

或許並非他們不知,整個神諭可能也並不知曉這件事情。

若是如此,對方又為何要將這幻境展示給他看?為何又讓他以自己的身子進入幻境,而非是花家女子的身份,難道是不想讓他看出她的真實麵目嗎?

之前在鳩千夜跟魔君所進行的交談,對方顯然是有備而來,故意引他入局。但為何又還準許晏別進入此局?

設下此局對方到底有何目的?

難道隻是簡單地想要揭示真相或是讓他為薛家所討一個公道嗎?

當真是敵人在暗,他們在明,如今也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強行突破環境,得不到任何東西,恐怕隻有他和晏別兩人經歷薛家滅門慘案一事,才能得知事情的真相,才能從這個幻境出去。

想明白之後,溫清川反倒是放下心來,又或者說他並未因此事的詭異萬分而有所擔心,幾百年來能讓他所擔憂的事情真是少之又少,既來之則安之。

溫清川端坐在床上靜靜的等待著夜晚降臨,根據幻境一開始所發生的事情,以及淮江本地人所告訴他們的傳聞,如今的婚事應當是薛家還未從京城搬離前的事情。

對方想要告訴他什麽呢?

多想無益,看來如今也隻能等到和薛家人接觸的時候才能有所獲得。

好在幻境並非真的讓他們在薛家度過多少年,很快夜晚就降臨下來。

外麵依然喧囂著,但相比白日的情況已經減輕了許多,想必已經到了宴席的尾聲。

溫清川這般想著,起身將房內的燭火點燃,而後拿起床頭被他丟掉的蓋頭,重新戴在了頭上。

他還不清楚這幻境內是否還是存有其他的隱患,還是儘量按照正常的流程進行比較好。

“少爺好。”

“嗯。”

門外傳來了交談聲,下一瞬木門便被打開了來。

晏別抬眸看向床榻處端坐著的溫清川,在看到對方頭上的紅蓋頭時,他猛然一愣,怔怔地看向床榻上的人。

甚至連背後的木門都是丫鬟幫他關上的。

他有多久沒見過溫清川身著喜服的樣子了?

一百年?還是更久?

之前結緣時,溫清川隻是找了件紅色的袍子穿上,他一向喜歡從簡從素,若不是同他結緣也不會穿那麽鮮豔的顏色。

當時他並沒有心思去觀察溫清川的神色,是喜悅還是什麽,他都未曾看清,甚至連人離開後再回憶時隻能想起對方身著紅衣的一抹背影。

再後來,他在鳩千夜讓百位繡娘為他繡出了世上絕無僅有的喜服,親手繡好喜帕,但最後還是沒能看人穿上那件衣服。

如今再看到溫清川穿上這衣服時,他竟然有些退縮怯懦,若是說出去定是沒人敢信甚至都要把傳話的人給罵個狗血淋頭。

但他確實如此,隻站在門口不敢靠近一步。

紅色蓋頭下的他,是什麽神情呢?

在厭惡和他這樣的人借著別人的名義締結良緣嗎?還是依然的神色淡然呢?

但是膽怯之後,他更多的還是慶幸。

他終於有了一次能夠好好對待對方的機會,即使是借著別人的名義,即使是在扮演其他的角色,即使對方並不在乎,他覺得這依然是他所欠,所虧欠於溫清川的。

晏別輕輕呼出一口氣,緩緩邁步走向床邊,他沒有去管桌用來挑開蓋頭的磅秤,他眼中隻剩下溫清川一人。

他緩緩抬起手,一向拿劍很穩的雙,手此刻竟然會有一絲絲顫抖。

或許連晏別自己都沒有發現此刻的他是怯懦的,是害怕的,是期待的。

紅色蓋頭被緩緩掀開。

溫清川在蓋頭被掀開的那一刻,抬眸看向晏別,他甚至來不及看到晏別的神情,對方就已經把頭偏了過去。

他沒有開口問什麽,也沒有說什麽,靜靜的等待著晏別接下來的動作。

屋內的沉默蔓延著。

直到晏別將喜帕整整齊齊地疊好放到床頭,又緩步走到木桌前將合歡酒倒在杯中,他端起酒杯緩緩朝溫清川走來,一直走到離他有一步之遙的地方,抬手將酒杯遞給了對方。

晏別依然是垂著眸的,讓溫清川看不清他的神色。

溫清川微微挑眉看向他,看著對方不肯前進的步伐,他輕嘆一聲,起身朝前走了一步。

晏別似乎是沒有想到他會這樣做,猛然抬頭看向他,明明在外麵令人覺得恐懼害怕的眼睛,此刻竟然存著一絲期盼。

“你……”晏別輕聲問道,眼睛死死盯著溫清川。

溫清川接過他手中的酒杯,抬眼看他,眼底一片清明,“做戲便要做到底不是嗎?”

“什麽?”晏別一愣,那雙黑色眼眸中像是有什麽熄滅了一般,他垂下眸子避開了溫清川的視線,喃喃道,“是。”

溫清川將麵前人失落的神情看個清楚,但他沒有開口說些什麽,隻是舉起酒杯,看向晏別。

對方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也抬起手。

兩人親密地雙臂交叉,抬頭將合歡酒飲下,火辣的烈酒順著喉嚨而滑下,將黑夜灼燒掉。

最後的儀式進行完畢後,兩人之間再次陷入了沉默。

還是溫清川先開口打破了這詭異的寂靜, “晏堂主在外麵有打聽到什麽嗎?”

晏別抬眸看向他,開口說道,“此次聯姻花氏並不滿意,並且薛公子和花姑娘並沒有見過麵,今日這場婚宴是他們二人第一次見麵。”

“薛公子名為薛自乾,她迎娶的姑娘並非是花霽月,而是花先雪。花先雪和花霽月應當是姐妹關係。宴席上曾有人說,花先雪有一個同胞姐妹。”

溫清川微微挑眉,靜靜地聽著晏別往下說去。

“據我所知,神域並未記載花霽月曾有姐妹一事。神域所知的乃是,花霽月為花家獨女,自幼天賦異稟,而後經過家族培養,成為了花家的繼承人,也就是現在的合歡宗宗主。”

“在我前來時神諭也曾根據花家一事進行了商議,得出的結論是花家與魔族有所勾結,但是並未找到花家進行勾結的緣由。我此次前來也是為探查此事而來隻是碰巧和你共同進入了幻境,但我想此時應當並非巧合,而是花霽月有意所為,甚至和魔族也脫不了乾係。”

說完,晏別抬眸看向溫清川。

“晏堂主的意思是,這是為你我二人所設下的局?”溫清川問道。

晏別沒說話,而是頓了頓才開口,“隻是猜測。”

溫清川點了點頭,“這是按晏堂主所言,那花家與薛家之事應當與你我有所關聯,亦或者與神域有所關聯。但若隻是與神域有所關聯,對方應當不許探查我的身份。”

“我猜此事應當於我脫不了乾係,無論是借助我的力量,亦或是別的,就怕是晏堂主是被我牽連而來。”

晏別聞言皺了皺眉頭,開口道,“就算並非神域讓我前來探查此事,為你我也會前來,這不是你一人的事情。”

“晏堂主。”溫清川輕聲喚他,正要說些什麽卻被晏別強硬打斷。

“我無法釋懷也無法放下,一切都是我虧欠於你的,即使你想推開我,我也做不到看你獨自身入險境。”晏別垂眸說道。

溫清川聞言一愣,輕笑一聲,“晏堂主是誤會了,這屋內隻有一張床鋪。我在雨隱山上住慣的簡舍,在地上打地鋪便好,我喚你是想問你願不願借給我一張被褥。”

晏別像是沒想到他會這樣說,有些怔愣地看向他,半晌才從牙縫裏吐出一句話,“你住床鋪。”

然後不再管溫清川的任何動作和話語,強硬地搬了床被褥鋪到地上,席地而睡背過身去,根本沒給溫清川拒絕的機會。

溫清川看著對方背過去的身影,在心中輕嘆一聲,其實他是想問對方若是介意的話他們可以共睡一張床的,看到晏別如今的心意後,他反倒覺得連恨都已經沒必要了。

愛恨嗔癡,如今與他而言,真的已經不重要了,

他也並不介意和晏別喝合歡酒還是同床共枕。

他簡單地將身上的配飾去掉,又用屋內的清水將臉上的胭脂去掉,脫掉繁瑣的婚服後,雖然他動作不慢,但也擔憂會饒了別人清靜,正準備吹掉燭火時。

“你去床上。”

溫清川一愣看向躺在地上的人。

“我來熄掉燭火,你且去床上躺著,夜裏涼。”晏別沉聲說著。

溫清川無奈地笑了笑,他倒沒察覺出來有些涼意,況且隻是熄個燭火的功夫,他也著涼不了。

但聽著身後衣物摩擦的聲音,他大概能想象出晏別此刻的動作,隻得順了他的意思放棄了吹滅燭火,而是先上了床榻。

在他躺好的一瞬間,燭火便被人熄滅了去。

溫清川躺在床上,聽著屋內的聲音,大概能猜到晏別現在已經躺下了。

他倒是沒什麽困意,抬眼看向房梁,開口說道,“地上涼,晏堂主來床上睡吧。”

晏別並沒有回應他,但溫清川清楚對方和他一樣並沒有睡。

“那你呢?”過了好久,晏別才開口說道。

“若是晏堂主介意,我可以睡在地上,但還是希望晏堂主通融一下。”溫清川半是打趣地說道。

晏別那邊又沒了聲音。

溫清川不著急對方的回應。

他靜靜地躺在床上,不知過了多久,久到他意識有些昏沉的時候,屋內傳來的了窸窸窣窣的聲音。

不一會,便有人躺在了他的身側。

“你……不介意嗎?”晏別問道。

溫清川輕輕嘆了一口氣,無奈地說道,“晏堂主,我看起來很斤斤計較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晏別沉悶地說道。

“我知道,但我也是真的不介意,晏堂主,我無情道已成了,早就不在乎愛恨情仇一事了。”溫清川溫聲說道,“你如今也是化神境界,差一步便是真仙,理應朝前看了。”

說完溫清川也並沒有再期待對方的答複,他是真心相勸,但能被勸住的話,晏別也不會停留在化神期百年之久了。

世間因果不能強求,他人命運不可扭轉,他隻能從中相勸,無法乾涉。

“溫淨是你的骨肉嗎?”

晏別突然一問,讓溫清川不覺挑了挑眉,“是。”

溫清川還以為對方會再問些什麽,但話頭再沒被對方挑起,他也漸漸睡了過去。

睡前他還朦朧地想著,晏別若是問了別的問題,他倒是不好答複了。

他安然入睡,隻是他身旁的晏別一夜未眠。

溫淨是溫清川的孩子,無論是從長相而言還是從溫清川的話裏所得,對方都是他的親生骨肉。

也難怪能拔出封劍已久的折晝。

可溫清川說過,他已經修成了無情道,愛恨情仇與他無關,又為何和別人生下一子,他自知溫清川不會說在這件事情上欺騙他,也不屑於欺騙他,他也清楚溫清川並非是欺騙別人感情的人,更不是會被人算計的人。

那又為何會有溫淨這個孩子。

他想不明白溫淨從何而來,更想不明白若是他人可以讓溫清川產生情愛,為何他不可?

為何他要釋懷?

心中的惡念一次次湧上心頭,晏別就這樣感受到身旁人傳來的熱源,溫熱的氣息如同將他架在火堆上灼燒,隻要他想可以將溫清川身邊的人都殺光,讓他身邊隻有自己,也隻能隻有自己。

可當他側頭去看溫清川的麵龐時,又如同被人狠狠澆了一盆涼水。

喜帕下那雙淡然的眸子,和自若的麵容,像一根針一般狠狠紮在他的心頭。

不曾躲避的接觸,不加掩飾的淡然,溫清川真的如他所言,做到了釋懷,做到了不恨他,做到了無情道者心中的大愛無愛。

溫清川已經不是他所能觸碰的了。

月色下的人無法觸碰皎月,蓮花隻能遠觀。

無論是他還是別人早就已經難以稱為溫清川身邊永遠並肩前行的人了,無論是親人還是道侶還是友人,都失去了資格。

晏別淒涼地想著,若不是溫淨現在還存在於世間沒成為獨當一麵的俠客,恐怕溫清川早就回去仙境與人世間的一切斷絕開來。

想到此處,晏別再沒法將先前齷齪的心思放在溫清川身上。

百年前,他害的對方離開神域,背負罵名,遭受屈辱,最終為天下而死,難道百年後他還要讓對方從天上被他拽入塵埃裏嗎?

對方的苦難皆出自他身。

他晏別當真是要成為溫清川一生中跨不去的枷鎖,讓他萬劫不複的劫難嗎?

晏別坐起身來看向溫清川,暗暗的房間內他隻能模糊地看對方的麵容,他沒動隻是靜靜地坐在那看著他,像是要將人的眉眼都刻在心頭一般。

他做不到不去傾心於溫清川,也做不到讓溫清川因為他再次受苦。

晏別勉強勾起一個笑來,緩緩彎下腰,長發落在溫清川的臉色,惹得人微微皺眉。

他漸漸低下頭,在溫清川的額頭處落下輕輕的一個吻,像是微風拂過一般,轉瞬即逝。

恍惚間,他突然意識到,他們從來沒有真正地親吻過對方。

年少時,兩人總是懷著少年心氣,都不肯做這些赤.裸.裸表明心意的事情,等過了十幾年,又因為略有成就出麵拯救蒼生,血腥味總圍繞在他們身邊,將旎綸的氣氛衝散。

好不容易修成正果,步入高位,不用再四處奔波,他卻誤入歧途叛逃而去,此後的情愫早就被他的無知和莽撞衝散了去。

之後他的惡貫滿盈,估計是傷透了溫清川的心,也將人的情愛都澆滅了去,恐怕是讓對方連年少時的情愛都想不起來了,但他更怕的是,對方認為年少時的愛意也是虛偽的產物。

如今再度重逢,卻早就物是人非,如今想來他們倒真是一直錯過,倉促地闖入對方的世界,又倉促的離開,總無法將一切訴說於對方,等回過神來時才發覺濃烈的情愫幾近要將人的骸骨吞噬。

可之前種種難以磨滅,他們早就再無可能,從當時他叛逃起,就已經將兩人推向了死局,是他一手弄出來的結局,他比誰更不得埋怨更不得懊悔。

他也是最不能釋懷的,愛和恨應該交織在他身上,隨著他一起墜入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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