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2 / 2)

羅剎女 塵夜 5353 字 3天前






前世的「梁杉柏」似乎是個十分擅長馭馬的人,呂子烈給他們兩人的馬當然及不上他自己的,但是在「梁杉柏」的馭使下,卻跑得飛快,並且能和呂子烈並駕齊驅。祝映台有些拘謹地坐在馬上,不知道該把手往哪裏放。如果換做和其他人同乘一匹馬,他根本不會有這麽多猶豫,偏偏前麵的人可能是「梁杉柏」的前世。

前世,是一個微妙的存在,這個人和「梁杉柏」有一樣的容貌,也有同一個靈魂,但他們不是一個人,對祝映台來說,這就是一個最熟悉的陌生人,他真不知道該拿什麽樣的態度去麵對這個人,何況這個「梁杉柏」的身上此時還有不少拷打留下的傷痕,讓人不敢觸碰。

馬匹突然躍過一處水窪,祝映台被顛了一下,險些就要滑下去,一隻溫暖的手卻從前方適時地伸過來,撈住了祝映台的手臂,極其自然地環到自己腰上。

「恩公,請先忍耐一下,我們很快就會到了。」那人用「梁杉柏」的嗓音說著話,他以為祝映台是嫌棄他身份卑微、身上臟汙,故而請求祝映台忍耐,這讓祝映台一下子覺得很難受,他主動伸出手,圈住了「梁杉柏」的腰。前方的身體因為祝映台這個舉動微微僵硬了一下,但馬上便又舒展開來。

「很快就到了!」「梁杉柏」又重複了一遍。

兩匹駿馬風馳電掣,不久便趕到了臨淄城南的國府。

國上卿育有兩子一女,長子國發如今在朝為官,次子國桀因了兄弟不能同時出仕的規矩,轉而從商,現在和妻子、仆人住在天前街甲字坊。此時宅子裏已經來了不少官差,看見有人趕來,本想上前攔阻,在見到是呂子烈後,吃了一驚之外馬上恭敬地行了禮讓開身。

祝映台兩人跟著呂子烈一路通行無阻地往國府深處闖,一麵不忘打量四周。

國桀的府邸遠沒有想像中那麽豪華,對比其身份,反而顯得有些過於樸素。因為家主無故身亡,此時府中一片愁雲慘霧。祝映台隱隱聽到有女人的哭聲夾雜著孩子的哭聲若有若無傳來,想是死者家眷在哀泣啼鳴。

國桀的屍體是在一刻鐘前被人發現倒在後門外的,此時被就近停在後門附近一處偏廳之內,廳外有人把守。祝映台一行走過去,遠遠便看到屍身旁邊圍著幾個人,正背對著國桀的屍體輕聲說話。

一個穿皂袍的官吏回頭看到呂子烈,大吃了一驚,趕緊上前行禮,聲音都有些哆嗦:「微臣臨淄城理官相吳參見公子。」

呂子烈免了他的禮,向他詢問起國桀的情況。

春秋時期,法醫學尚未萌芽,一般驗傷查案多是由負責刑訟事宜的理官統一負責,手段也比較落後。相吳說,國桀是今晨辰初二刻被一個掃地的仆人在自宅後門外發現的,目前具體死亡時間還無法判定,隻知道發現時是仰躺姿勢,人已死透,胸口和連斐一樣有個大洞,心臟不翼而飛,但是現場並沒有找到任何凶器,也還沒有發現凶手留下的痕跡。

呂子烈聽完相吳的報告,走到屍身旁邊,示意性地看了祝映台一眼,祝映台搖搖頭表示不在意。他揮了下手,便有人將國桀身上蓋著的布拿開,露出下麵的屍身來。

現在祝映台明白為什麽國桀屍身邊的人都不願意看他了,因為國桀不僅死得慘,而且死得十分詭異。

祝映台沒有見過連斐的屍身,否則他就不會這麽驚訝,因為國桀雖然麵色蒼白,身體僵硬,前胸被人穿了個大窟窿,但他臉上的神情卻十分安詳,安詳得就如同睡著了一般,甚至,他的嘴角微微上翹,竟然還帶著一絲笑意,仿佛在做著一個無上的美夢。

祝映台暗自思忖,莫非他是夢中一擊斃命?但是,堂堂國氏的次子顯然不會無端端睡在自家後門外,看來第一案發現場並不是國府後門了。

「你要乾什麽?」相吳突然驚呼一聲,因為「梁杉柏」忽而彎腰對著國桀的屍首伸出了手。

一旁的幾名官差頓時飛快地拔出了刀劍,祝映台趕緊再次擋在了「梁杉柏」身前,羅喉劍的陰氣逼得幾名人高馬大的官差不自覺地往後退了兩步。

「他們倆是我帶來的,不必擔心。」呂子烈說,走到「梁杉柏」身邊道,「證明給我看。」

「梁杉柏」沒有馬上回答這位「貴人」的話,他像著了魔一般地盯著國桀扭曲的屍首看了好一會,隨後突然低下頭去,如同野獸一般嗅聞起國桀的屍體來。

「他……他在乾什麽?」相吳嚇了一大跳,就算不乏和屍首打交道的經驗,他還是第一次看到有人主動和一具奇怪的屍體湊得這麽近。

祝映台注意到「梁杉柏」的舉動,也彎下腰,他看的是「梁杉柏」。

「梁杉柏」此時正像隻小動物一樣,歙動著鼻翼,小心嗅聞國桀的屍體。

「怎麽樣?」

「香氣。」

「香氣?」

「可能是胭脂香,我記得連大人屍身上也有。」「梁杉柏」說著,伸手捏住國桀的頷骨,掰開他的嘴看了一下,然後皺了皺眉,臉色變得有些難看。接著,他開始在國桀屍身上到處摸索。

「梁杉柏」小心翼翼地避開國桀身上那個碗大的創口,檢查他身上的衣物狀態、隨身的物品,跟著對屍身的麵部、頸部、肩部、四肢、身軀,一一進行查驗。他尋找屍身上的傷口,觸摸凝結的血塊,試探肌肉的僵硬程度,不放過任何一個地方,甚至是頭頂心、口腔內部、指甲縫隙、足底……

「頂心無外傷,脖頸無外傷,四肢無外傷……」他一麵檢查一麵還報著檢查結果,跟著,他的手停留在了一個讓人尷尬的部位。

「沒了。」「梁杉柏」伸手碰了碰,明確下了結論。

呂子烈看著他,「梁杉柏」也回看了他一眼,然後伸出手:「能請大人借我把匕首嗎?」

呂子烈猶豫了一下,還是讓近旁的人遞了一把短匕給他。「梁杉柏」一接到匕首便用有些奇怪的動作,乾脆利落地向著國桀的屍首劃去,銀光起落間,他割開了屍身下半身穿著的衣物,露出了男人的重點部位。國桀本該有命根子的地方,現在什麽都沒有,隻留下了一個奇怪的血跡已經乾涸的傷口。

在場的男人們統統倒抽了一口冷氣,包括呂子烈在內。這可真是……要人命!

呂子烈立刻麵色嚴厲地看向相吳:「你剛才沒發現?」

皂袍的官吏額頭滿是冷汗,因為他根本就沒有好好檢驗國桀的屍首。一來國桀死得太蹊蹺、太詭異,又跟連斐的死狀如出一轍,這樣一具不祥的屍體他可不太想碰;二來,國桀胸口的血洞太顯眼,死因似乎一目了然,所以他根本沒想到這具屍體還會有別的地方不對勁,第三麽,則是因為國桀乃是國氏上卿的次子,理官再大膽也不敢在國氏的人到來前拿檢驗一般屍體的方法來查驗這具「尊貴」的屍體。

「這……」相吳隻是擦著額頭的汗水。

「皮肉內卷,傷口周圍有凝血,是生前傷。」

現場的人們卻又發出了一聲驚呼,因為「梁杉柏」突然用短匕狠狠砍向自己手腕上重新戴起的鎖鏈。一旁的官差再度圍攏上來,卻不敢輕易動手。

「不行。」「梁杉柏」看向卷了刃的短匕,「砍不掉,恩公能幫幫我嗎,我的手不太方便。」這句話是對祝映台說的,「梁杉柏」神情平靜,一點也不像要逃跑的樣子,他絲毫不在意身旁用刀劍指著自己,隨時可取他性命的那許多人。

祝映台毫不猶豫地揮動羅喉,存著威嚇旁人的心思,紅光過後,「梁杉柏」雙手的刑具已被摘除,鎖鏈在地上斷得乾淨整齊,令一旁的差人麵麵相覷,不由得都暗自吞了口口水。

「梁杉柏」道了謝,微微活動了一下手。剛剛祝映台沒來得及仔細看,「梁杉柏」的手其實受了很多傷,特別是右手,明顯有手指斷了,手腕上幾道深深的割痕,顯然也是受了刑留下的,大概因為剛才馭馬和用匕首的緣故,原本結好的痂已經又破開流出血來,叫人怵目驚心。怪不得,他剛剛拿刀的動作有點怪……

「梁杉柏」注意到祝映台的眼神,下意識地藏了藏右手,隨後又覺得這樣於事無補,遂有些無措地在臟兮兮的囚服上擦了擦手,輕聲道:「叫恩公受驚了。」

「你的手……」

「多謝恩公關心,小人的手沒有大礙。」他說著,伸出自己還算活動自如的左手做輔助,開始重點查驗起國桀左胸的傷口來。

祝映台在一旁仔細看著,「梁杉柏」雖然受了傷,但仍可看得出他驗屍的動作嫻熟,手法也乾淨利落,一舉一動都有種專業感。祝映台看著看著,幾乎有種戀人真的回來了的錯覺。

過去不就是這樣嗎?他和梁杉柏一起偵破許多案子,在金英島、在上官家,在別的許多地方,梁杉柏熟練地查看受害者的屍身,詢問證人,他則負責查看周圍環境,尋找凶手留下的蛛絲馬跡,他們一問一答,配合默契,完成委托後回到家中,一同享受溫馨的兩人世界……

祝映台的眼睛漸漸便有些發酸,眼前的景象都因此變得模糊起來,他提醒自己,這並不是現代,眼前的也不是他的那個梁杉柏!他勉強維持著鎮定,回神後看到「梁杉柏」已經打開國桀的衣服,露出死者赤裸的胸膛。

國桀蒼白的肌膚上看不到其他傷痕,皮肉尚未變色,腹中也未見屍體腐爛引起的脹氣現象,看來確實是才死沒多久。蒼白的屍身上,左胸處參差不齊的血腥創麵顯得分外清晰。那顯然不是用利刃割出的傷口,反而更像是被猛獸利爪給抓破,祝映台想到了兩個字:掏心。

「梁杉柏」看來也想到了同樣的地方,因為他開始張合著比較自如的左手對比起國桀胸口的窟窿和自己手掌、拳頭的大小差別:「這處明顯是死後傷,此外,屍身上的屍斑有消散後重新出現的現象,說明屍體被移動過。」「梁杉柏」小心翼翼地翻過屍體,看了看屍斑的形狀下了結論,然後大步走出去看了看又走回來,「門外血漬很少,不是第一案發現場。」

跟著他又彎腰輕輕按壓國桀的胸膛、腹腔,突然,「梁杉柏」的動作頓了頓,他好像摸到了什麽東西,整個人迅速地俯下身去,貼緊那具冰冷的屍身往那個血窟窿裏看。過了一陣,他抬起頭來,像在猶豫什麽,眼神投射到了遠處,緊跟著,他在眾人的驚叫聲中,突地手起刀落,毫不遲疑地在國桀胸腔劃了個Y字形切口,將手伸進其中。

這血腥的一幕令所有人都驚呆了,幾個年輕的差役扭曲了臉孔,撐了沒一會就到一旁嘔吐去了,呂子烈攔住了一旁想要動手的差役,自己也忍不住用袖口微微掩了一下嘴。

「梁杉柏」絲毫不覺周圍情況,隻是專注地、小心翼翼地在國桀的身體裏摸索。隨著他的動作,屍身中一些已經凝固的血塊、骨頭的碎片都滑了出來,將本來就很詭異的現場弄得更加驚悚。

當國桀的父親和兄長接報匆匆趕到的時候,正好看到「梁杉柏」從國桀的胸腔中抓出一件染滿血的東西,也不知道是內臟還是別的什麽,那驚悚的場麵嚇得國老爺驚叫一聲,當即兩眼一黑,昏死過去。

現場頓時一片混亂,相吳手忙腳亂地命人快些將「國上卿」送去城裏找醫師,呂子烈則忙著應付國氏的其他人,而「梁杉柏」卻好像獨自在一個別的世界裏一樣,他遮蓋了那些喧擾沸騰,自顧自地擺弄著那塊血淋淋的東西,想要將它弄乾淨,無奈這東西上染滿了淤血,光靠擦的根本弄不乾淨。

他正在著急的時候,忽然有水從上麵被一點點澆到那東西上頭。

「梁杉柏」抬起頭,就看到祝映台不知從哪裏找來了貯水的竹筒在幫他的忙。他恍惚想起來,剛剛在檢查國桀傷口的時候,自己曾將匕首隨手遞給了旁邊的不知什麽人,而那把沾滿了血汙的匕首現在正在自己這位救命恩人纖細的手中握著。

在自己沒有察覺到的時間裏,這個人已用那一雙明亮而美麗的眼睛緊緊盯著他看了多久?「梁杉柏」想到這裏,忍不住臉上一熱,卻緊張得怎麽也說不出一聲「謝謝」,最後隻得趕緊從蓋屍布上撕了塊乾淨布條,小心翼翼地用手和著水慢慢清洗、擦拭那個東西。

很快,那東西現了真身,那既不是國桀的內臟,也不是什麽凝結的血塊,而是梁杉柏曾經見過的一樣東西。梁杉柏將那塊卡在死者膈肌上的東西拿出來,捏在兩指間,對著陽光眯起眼睛仔細端詳,那是一塊兩邊邊緣破損的碎玉,和連斐死時,口中含有的那塊很像,卻不是同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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