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1 / 2)

羅剎女 塵夜 7118 字 3天前






第20章

夜半三更,他借著月光小心翼翼地行走在齊國王宮的陰影之中。

幼年時、少年時,他都曾在這宮裏居住長久,所以他對這裏的一景一物都十分熟悉。

他還記得自己小的時候,跟著母親在花園裏行走,他的母親長得很美,青絲如雲,行止嫻雅,但在那些姬妾當中卻不是最受寵的一個。

他的母親因此鬱鬱寡歡或是脾氣暴躁,有時哀傷便不吃不喝地彈琴,發起怒來則會打他罵他,而他呢?他從小也不是個討人喜歡的孩子,他的兄弟們,有的長相俊美,有的才華橫溢,有的天生地位顯赫,隻有他是最普通的一個。娘親不受寵,他也不被人待見,這讓他從小就對這個地方、對這裏的人,甚至是那些所謂的親人抱有陰暗的巨大仇恨。

事到如今,那些人大半已經入了土,死得最慘還是他的老爹,爛在床上六十七日……想到這裏,他不由得「嘿嘿」一笑。

已經是個中年人了,不再是當年那個不被人喜愛的小公子,但他每次回憶起那些人死亡的細節,還是能從中獲取到難言的快感。

是的,他是公子商人,當今齊國主君齊昭公的兄弟,一個覬覦了齊國國君寶座十多年並且仍然在覬覦的人。

巡守的士兵馬上就要經過這裏,他必須得快一點。

公子商人加緊腳步,找到一個熟悉的標記,撥開樹叢,鑽了進去。時間剛剛好,守護宮殿的衛士們執甲帶矛地經過,步伐整齊,如同暗夜中的幽靈。

他斂了氣息,靜靜等待那些人近前、經過、遠去、消失……他又重新立起身來,快步向前走去。

千萬要小心,巡崗的士兵除了定時經過某點,還有些暗衛會不定期地遊走在王宮之內,三年前,就有個蠢貨差點為此丟了命,落下個不能人道的結果,當然,他可不會那麽蠢。

很快,他看到了自己的目的地。月光下,那地方顯得特別荒涼。畢竟已經許多年沒人住了,那裏的主人,已經死了很久、很久。呂商人還記得那個女人,那是一個真正的美女,也是一個真正品行高潔的人,哪怕是呂商人這樣心理陰暗,在少年時期便已經扭曲了的人,每次看到她還是會忍不住斂住呼吸,生出些仰望的念頭來,那是齊桓公曾經的正妻王姬。

周天子家的公主,齊桓公當之無愧的正妻,還是個世間罕見的大美人,她陪伴齊桓公走過了最不如意的一段日子,卻在齊桓公飛黃騰達後因為身體太弱,無法生養,被冷落在了一邊,最終在疾病和寂寞中離世。

她死後,曾經住過的宮殿仍被保留,至今沒有閒人敢踏足,聽說這其中有齊桓公愧疚的原因,當然,光是愧疚可不夠,這宮殿之所以被保留至今據說主要因為另外一個傳說,傳說這位身體不好的夫人,因為掛心夫君,即便在去世後仍然留在這個宮殿之內。

曾有人夜半路過王姬的宮室,聽到女子於暗夜之中的輕聲細語與哀婉歌聲。所以,即便是齊昭公即位後整修了宮殿,納了許多姬妾,屋子都快不夠住,卻也不敢動這座宮殿分毫。

想到自己的兄長,呂商人不由得在暗中又磨了磨牙。

他偷偷推開王姬寢宮的門,閃身進入那個荒涼的院子。

有差不多三年沒來過這裏了,上一次來,發生過好事,也發生過不好的事。想到那日自那個黑窟窿裏一略而過的黑影,他至今仍然覺得後背發涼。隻有那個東西,呂商人有些害怕。因為他至今仍然不知道那是什麽。

呂商人偷偷潛入王姬宮殿荒蕪的後院,在那裏,有一座廢棄的荷花池。池子很深,卻早已乾涸,一開始,水被放乾,露出下麵堆積的臭烘烘的淤泥,淤泥裏埋著爛掉的荷花根莖。後來,淤泥被太陽曬乾,所以板結在一起,看起來好像這個池子整個沉陷了一整塊大地之中一樣,再後來,就變成了現在這副雜草叢生,石梁坍塌的樣子了……

呂商人根據夜色中一些具有明顯特征的建築物定了一下方位,隨後便沿著池壁排水口上雕鑿的獸頭逐一尋摸過去,在數到第七尊時,他再度昂起頭,警惕地觀察了一下周圍的場景,確定無事後,方才翻過圍欄,跳入池中。

底下已經長滿雜草,他將一叢叢的雜草小心翼翼地撥開,間或拔除一些,不一會,那後頭便露出了如同以前一樣,看似不經意掉落實則是有意堆疊的許多碎裂的石柱、石條。

這些石往、石條原本都用來修複王姬宮室的石材,規格工整,材質勻密,如今卻都成了躺臥在池底的垃圾,快三年的時間了,它們卻似乎還是那個老樣子,一如他最後一次見到它們時那樣。

看到這些石頭,呂商人才放下了一點心,但這還不夠。

他邁過那些橫七豎八躺在地上的石材,用中年發福的臃腫身材有些笨拙地彎下腰,趴到地上,然後從懷裏掏出了一把匕首來。

他那向來不事生產的尊貴的手,此時完全不顧及池底的臟汙,握著匕首奮力剝離那些覆蓋了麵前池壁下部的青苔和雜草淤泥,很快,在那些東西的後頭露出了兩大塊端端正正的石塊。

如果不仔細看,你會覺得這裏和這個荷花池的其他地方都無不同之處,但若是仔細看,便會發現兩塊石頭的拚接處似乎曾經碎裂過,當中有一條一指寬兩指長的縫隙,縫隙裏如今也還是填滿了泥土。呂商人看到那條裂縫樣子的時候,心的另一半也放下了,但依然不是全部。

下午和呂舍的交談中,他顯得十分有把握,但其實,他心裏也在不停地擂鼓。

「廢物!」呂商人低低罵了一聲,罵的自然不是自己,而是剛剛想到的呂舍。傀儡好操縱固然是好事,但是有時候卻也令人暴躁,比如此刻,呂商人就要承擔許多責任,,想許多辦法來應付不知哪裏來的襲擊,而那個傀儡隻需要閉著眼睛等他來告訴自己下一步怎麽走就好了。

「廢物!」呂商人又再罵了一聲,並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一定是呂子烈在那裏裝神弄鬼,他還真不信邪了,哪怕在自己家裏的桌上看到了那樣東西。

呂商人是個不信鬼神的人,在齊國王室幸存下來的人,多半是不會信鬼神的,如果真有鬼神,他那爛在床上的老爹又怎麽會放過他們幾個呢?因此,在難得地猶豫了一陣後,呂商人的理智還是克服了恐懼,他開始小心翼冀地掏挖那些泥土,一點點、一點點、一點點……直到很多。

「喵——」

不知是哪裏來的野貓突然尖叫了一聲,嚇得呂商人打了個哆嗦,差點腳下一滑,栽倒在地。

他回過頭去,隻見一隻黑色的野貓正眨著綠油油的眼睛,從他身後不遠處神氣活現地經過,貓瞳冷森森地望了他一眼,那本是畜生的眼神裏竟似滿含著怨毒,不由得令他想起了那個人。

「沒事的沒事的,一定是多想了!」呂商人的手不停哆嗦,朝地上用力吐了口唾沫,又機械式地開始清理起那些泥土來,很快,他的眼前露出了一段完整的縫隙。

呂商人咽了口口水,從懷裏掏出一盞小小的油燈,取了火石打了,顫顫巍巍地點上。

油燈將要燃著的時候,不知是哪裏來的一陣冷風吹過,將油燈吹滅了。呂商人不由自主又咽了口口水,「答答——答!」他繼續輕叩火石,火星迸出微弱的光芒,落到油燈燈芯上,「呼」又是一陣風過,好不容易點著的火又滅了。

呂商人額頭冒出了一層層的汗水。

他根本沒敢想,那吹滅油燈的風到底自何而來,他也不敢看,他隻是著了魔一樣地打著火石。

「答答——答——」

暗夜中沉重的火石聲響變得越來越急促,似乎已經與呂商人跳動得越來越快的心跳完全重合。

著了滅,滅了再著,著了再滅……呂商人不知道自己現在的舉動已經不正常了,他隻是頑固地、拚命地想要點亮那盞該死的油燈,仿佛這樣一來,便一切都會轉好!

「刺啦——」

不知到了第幾次,那盞燈終於亮了起來,呂商人等了一陣,終於不見那火熄滅了。他興高采烈地舉起油燈,趴在地上,向著那條縫隙湊過去,他要看看……看看……

呂商人在一瞬間什麽反應也沒有,一瞬之後,他卻像被一個強力彈簧猛然彈開了一樣,在地上直接滾出去幾米遠,失落了油燈,扯破了衣服,磕破了腦門,這些他都顧不上了,他連喊都喊不出來,拚命爬起來,屁滾尿流地就向外逃去。

他走後,那縫隙裏,有一隻眼睛,微微地、陰冷地眨了一眨。

◇◆◇

「你接著有什麽打算?」梁杉柏最終還是問了祝映台。

這是他們接受齊昭公七日之約的第五日,此時大部分的案情已經明朗。連斐在年初,為了拉攏國桀,獻出了自己貌美的妻子,因此種下了被殺的禍根,也是在年初,他被仇人追殺,死而複生,成為一具行屍。恨著丈夫的連夫人不知道這件事,在不知什麽時候,將蠱蟲種入了他的身體,三月裏,又從家鄉帶來了食蠱花,隻待秋日花朵綻放,便要讓連斐死得不明不白。

當然,連夫人作為一個蠱師,其實有更多的方法致連斐於死地,但是她卻選擇了尚可以反悔且周期長的一種方法,這足以證明她對丈夫的愛意,也可能恰恰正是因為這種愛意,使得她迫於丈夫的請求,作為一件交換品,被進獻給了國桀。

身為一個現代人,祝映台無法理解這種用自己的妻子去換權勢地位同盟的思維方式,但事實上,在這個年代,易妻女以換利的事經常發生,比如齊桓公曾經的姬妾蔡姬在惹怒他被遣回娘家後,就被自己的兄長蔡繆侯以謀得同盟為目的改嫁給了楚王,至於臣下進獻妻子給主公以博得權勢的事情更是時有發生。

之後,秋天到了,連斐為了躲避某個緊迫不舍的仇人,打算布個局假死脫身,當然,他最初打算讓自己假死的方法肯定不是讓自己被挖了生命根本的心,而更可能是如外麵那些護院一般被迷暈後再砍幾刀裝死,這種方法雖可以殺死一個普通人,但是卻不能殺死一具行屍,這也是他安排了梁杉柏這麽一個沒有背景的人進入府裏又特地帶去蘇門的原因。

梁杉柏既是代罪羔羊,使得這起案子顯得真實,也是一個傳聲筒,替連斐傳遞消息。消息傳遞的對象是呂子烈,而傳遞的內容就是蘇門。

至於連夫人和桃兒,連斐也許想過全滅口,也許打算留一個下來,由於桃兒布置了府裏的殺人現場,又隻是個下人,所以多半已經死了,隻是不知道連斐用了什麽方式使得她如今死不見屍,而連夫人就是連斐計劃中的意外了,因為連斐根本沒想到在他步步為營,計劃假死脫身之時,他的妻子對他真的起了殺心。

可惜的是,連夫人事先並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己經是具行屍,食蠱花雖然發動了,卻沒能掏出一顆心來,而那塊突然出現的玉也令她手足無措,最後或許在慌亂的情況下,她隨手將玉塞進了連斐的嘴裏,當作口含來使用了,因為玉有鎮邪之用,連夫人大概是想靠此防止連斐詐屍。

到此來說,如果這塊玉還在連斐的身邊,或許之後將其歸位了再施展某種儀式還能使他重新複活,不幸的是,梁杉柏將那塊玉藏了起來,切斷了連斐肉身和羅剎女控屍術的聯係,再之後,另一隻蠱蟲在連斐的屍身中孵化,將他的屍體吃了個乾乾淨淨,而連斐的亡魂也死於祝映台的劍下,至此,連斐再無還陽之力,算是……死了個徹徹底底。

至於國桀,根據國夫人所供述,所謂的去間城收租是假,想要尋歡才是真。這緣於九月二十一日國夫人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中說國桀在某處外宅養了房妾室,最近還約了九月廿五日到外宅相見。

國夫人正半信半疑,國桀就真的打著收租視察新鋪子的幌子出了門,到間城晃了一圈又偷偷摸摸地摸了回來。

國夫人原本隻是不放心才等在信中所說的那處外宅,在發現自己丈夫果然摸回來後,頓時憤恨不已。

這個年代的男人,但凡有些地位的都是三妻四妾,妻妾們看起來和平共處,但是又真有誰是能夠咽下這口氣的呢?特別是國夫人發現國桀的外室竟然是瑤鄭,一個比自己大了許多歲的別人的「老」妻的時候,國夫人一氣之下,闖入外宅,與國桀發生了爭執。

國桀心高氣傲,誤以為自己被夫人設計「捉奸」,自然也是勃然大怒,聲稱要休妻。國夫人驚怒之下,去外頭買了包毒藥,趁國桀不留意的時候,偷偷溜進去將毒藥下到了酒裏,想要毒死這對奸夫淫婦。

九月廿六日,等了一天不見國桀歸來的國夫人認為很可能是毒藥生效了,這時候又慌張起來,趁夜趕回外宅想要著看情況,卻發現國桀死在屋子裏,死狀十分淒慘,胸口被掏了個大窟莊,心臟不翼而飛。聯想到外界傳言的連斐死狀,國夫人頓時嚇得魂飛魄散,而桌子上擺著的兩副酒具又證實曾有兩人在此對飲,此時連夫人瑤鄭對國夫人而言已經是個可怕魔頭,她心慌意亂,隻想著要把自己做過的事情的證據湮滅,於是匆匆忙忙收拾了酒具,逃回了家中。

沒想到的是,第二天一早,國桀居然出現在了國府的後門口,嚇得國夫人當然暈了過去,稱病不出,直到被梁祝兩人找上門去,她疑心自己形跡敗露,所以趁夜想要燒了那宅子,卻被巫山、巫緘兩人偶然發現。

事情交代至此,大致算是清晰,這之後,呂子烈回察了齊昭公調查結果並在全國發出了通緝兩個女人的告示,被通緝的兩個女人分別是連夫人瑤鄭和根據於富貴所描述的趕車少女蘊兒,幾人都疑心蘊兒和那個未露真麵目的女人就是巫山從秦國一路追蹤而來的羅剎女。

當然,這起事情之中還存在著許多可疑之處,比如連斐到底是想逃避誰的追殺,他身邊的羅剎女是誰,蘇門到底是什麽,誰給國夫人寄了信等等,但是至少梁杉柏在案子裏的嫌疑可以洗清了,換言之,祝映台答應呂子烈要做的事情基本上已經辦成了。雖然還沒有明確的法律意義上的證據,但在這個時代,已經足以說服審案的人。梁杉柏因此很擔心祝映台會就此離開了。

梁杉柏曾以為他可以有很長時間來陪著祝映台,慢慢打動他,獨獨漏算了,他們查案的時限滿打滿算也隻有七日而已,在打動祝映台之前,他們就要麵臨離別了。

一想至此,梁衫柏的心情簡直不能再壞,如果他有能力,他真的很想將祝映台關起來,不讓他去任何一個地方,不讓他離開自己半步,可他也知道,別說他沒有這個能力,就算他真有能力這麽做,祝映台也一定會對此產生反抗心理,那人向來是一個吃軟不吃硬的人,在祝府之中甚至寧可自己一個人扛下那麽多厲鬼的攻擊,差點連命都丟了也不要他幫忙。

梁杉柏用力晃了晃腦袋,不知怎麽回事,自從那日和祝映台發生關係以來,他腦子裏常會一閃而過一些陌生的記憶,起初他以為這是因為他開始漸漸回憶起崤山之戰前的事了,但是卻很快發現記憶力的人穿著打扮都與現在不同,而且他的記憶力充滿了祝映台!

那麽短小的、一閃而逝的記憶中也滿是祝映台的身形,他笑著或是哭著,冷淡冷漠或是情動,梁杉柏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他開始疑惑,難道後世的記憶會複製到前世的身上?

而除此之外,他這兩天還開始做一個夢,在夢裏,他總是置身於一片汪洋大海之中,四周一片混沌迷茫,而天空卻高而寬廣並且蔚藍,藍到令人幾乎想一個猛子栽入其中。

梁杉柏發現自己似乎仰麵漂浮在那片海洋之中,任憑溫暖的海水洗刷著他的身軀,而他則隻是定定看著天空,似乎在等待某件必然會發生的事。梁杉柏到現在還不知道自己到底要等什麽,因為夢到這裏就斷了,留給他的隻有一串省略號……

「阿柏?阿柏?」

「啊?」梁杉柏猛然醒悟過來,看到祝映台就站在眼前。

「怎麽了?」

梁杉柏這才想起來,他剛才還在跟祝映台講話,竟一下子走神了。

「沒、沒什麽,剛剛你說什麽了?」他緊張地問。

「說我們出去一下。」祝映台說,將梁杉柏輕輕推出門,然後帶上了房門。

「去哪裏?」梁杉柏後知後覺地問。

「去查案。」祝映台在嘴邊比了個「噓」的手勢,「不要讓其他人知道。」

呂子烈今天也掙紮著差人抬他去了宮裏,這回不是為了國桀連斐兩案了,那兩案接下去要做的就是追捕,這不需要呂子烈親力親為,他是為了另一件重要的事——秋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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