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 2)

燃陰劫 塵夜 7004 字 5小時前






「我們現在怎麽會在客棧裏?」

「因為吳王赦免了我們的罪。」

「咦?」

「可能是胡晉大人與鄭由大人做了什麽談判吧,總之吳王已經明白知姑的離去與我們並無關係,或許是緣分儘了,或許是上天賜予吳國的考驗,總之今天一大早他把我們放了出來。」

「哦。」祝映台還是覺得哪裏怪怪的,隻不過一個晚上而已,一切都不一樣了。他又想到了另一件事,「那個黑衣人呢?」

梁杉柏說:「跑了。你當時惡咒發作,我實在沒功夫管他。」

祝映台回憶著昨晚的那一幕說:「對了,你有沒有覺得那個人出手的方式有點眼熟,好像在哪裏見到過?」

梁杉柏神情微微一變,繼而道:「有嗎?」

祝映台點點頭。

梁杉柏問:「哪裏?」

「哪裏……」祝映台又想了會兒,然後有點迷惘地抬起頭來,「我說不上來。」

梁杉柏說:「也許是你糊塗了,你現在身體沒恢複,還是省點心力得好。」他說著,伸手抱住祝映台的身體,

把他輕輕放回床上,讓他好躺下去休息。

祝映台享受著戀人的照顧,忽而又想到了什麽,伸手抓住梁杉柏的袖子問:「彭巫那件事怎麽樣了?」

「彭巫?」梁杉柏說,「哦,朱方城的官府已經開始著手調查,我早上才去配合過他們的詢問。仵作檢驗過彭巫的身體,發現裏麵的內臟都碎了,像是被某種力量捏碎的,所以現在懷疑有巫覡動手,而我恰恰是不懂巫術的,所以當時可以說隻有我能置身事外。」

祝映台鬆了一口氣,可是也越加茫然,他總覺得圍繞在他們身邊發生的事情變得越來越詭異了,然而奇怪的是,這種詭異卻沒有令他感到危機,仿佛他確信那些事並不會威脅到他一樣。他也不知道這種自信從何而來。祝映台想了好一會,著實想得有些迷惘,於是乾脆不想了,反正有梁杉柏在他身邊,他可以依賴他。他輕聲問道:「那接下去我們該做什麽?」

梁杉柏替他掖了被角說:「我也沒想好。總之先等你身體好一點再說吧。」

祝映台低低「唔」了一聲,明明腦子裏還有好多的疑問,但是漸漸的便神智模糊,陷入了睡夢之中。

梁杉柏又坐在祝映台的床邊靜靜看了一會,然後他站起身來,將藥碗收了,走出房去。

因為巫覡大會的事,客棧裏住滿了人。梁杉柏端著藥碗下樓的時候剛好與幾個上樓的人正麵遇上了,他沒有當回事,隻是走自己的,那幾個人中的一個卻停了下來,震驚地看向他。梁杉柏感受到了那道目光,回過頭去隻是冷冷瞥了一眼,那人便猛然低下頭去,似是不敢與他對視一般,而身體卻開始劇烈顫抖起來。梁杉柏沒有看他,自顧自地下樓涮碗去了。

傍晚時分,上官烈和胡晉回到客棧,帶來了吳王的一道命令,知姑的事情就不再跟他們計較了,但是希望他們幫助吳國做一件事。

「什麽事他吳王做不了,還要我們去做?」梁杉柏並不是很高興地問。

上官烈說:「去找海市。」

自古以來,人有人的市集,山精妖怪有山精妖怪的山市,海裏的妖怪則有海市。海市山市都擁有很悠久的歷史,並且不止一個,但有一個共通點,凡人很難找到。吳王大約是覺得失去了知姑會影響到吳國的前途,所以希望他們能夠去海市裏替他覓一件寶物。

「什麽寶物?」

「有龍天鏡。」

祝映台吃了一驚:「他怎麽知道有龍三鏡。」昨晚很早昏迷的他並不知道梁杉柏後來做了什麽,又在知姑住所旁的湖裏找到了什麽。

胡晉道:「傳言有龍三鏡各有不同,陰鏡能聚天下至陰之氣,人鏡能觀世人前塵後事,天鏡則能提前知悉天機,做好應對。過去知姑在吳國起的就是這個預知天機的作用,所以吳王失去了知姑才想到了有龍天鏡,至於他是怎麽知道的,多半是知姑告訴他的。」

上官烈說:「這事對我們也有好處,祝先生不是一直想找到燃陰宮的所在麽,也許在海市上能夠得到些消息,畢竟那些海裏的妖怪對海裏的東西可要比我們熟悉多了。我過去聽羽君說起過海市,一直想去看一看,這次也算是剛巧了。」

祝映台看向梁杉柏。過去他要找到燃陰宮是為了找到幫助戀人的方法,如今他的戀人好好地站在他的身邊,實力還比以前更強大,能不能找到燃陰宮其實已經不怎麽重要了,於是他說:「我聽阿柏的,阿柏,你覺得呢?」

「沒什麽意思。」梁杉柏說。

上官烈愣了愣:「沒意思?」

梁杉柏頓了頓,說:「哦,我聽說海市五十年才開一次,不是想找就能找到的。」

胡晉說:「據吳王說知姑曾經留下話來,提到近期海市就會開了。」

梁杉柏說:「茫茫大海,要到哪裏去找海市?」

這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海洋太大了,他們又沒有目標,能到哪裏去找。上官烈說:「怎麽說我們都欠吳王一個人情,讓我們去找找就找找吧,找不找得到就是另一回事了。」

祝映台又看向梁杉柏。梁杉柏猶豫了一會,問:「你想去?」

祝映台點點頭又搖搖頭:「你要是不想去的話……」

梁杉柏嘆了口氣:「你想去就去吧,我去做準備。」說著,他便站起身來,往門外去了。

上官烈他們對梁杉柏的古裏古怪似乎也已經習慣了,他的離去並沒有讓他們怎麽緊張,他和胡晉又聊了些出海的準備事項,祝映台就一直在旁邊聽著。去海市,去海市做什麽呢?祝映台不知道,但是冥冥之中仿佛有什麽

在提醒他,他應該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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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杉柏走到外麵,靠在牆上,深深地吸了口氣,胸中有煩躁的情緒在滾動。祝映台想去海市,去了海市他說不定就能找到什麽,進而得知當年的事情。如果他知道了一切,想起了一切,他也許又會變回過去那個冷冰冰、孤清清、孤傲無比難以接近的燃陰,他的心裏和眼裏將不再有他,不,他一定還會恨他,畢竟他變成現在這樣可以說就是他害的。

他會與自己不死不休嗎?梁杉柏撫摸著自己的心口,曾經,他被那個人一劍穿心,他的血濺上他美麗的臉龐,他卻分毫不動。他至今還記得那一幕,記得漫天的海潮翻滾,記得那張美麗臉孔上的堅毅神情,記得他長長的睫毛上懸著的屬於自己的小小一點血珠。沒想到就是那一滴血滴落下來,化作了靈台血手鏈,陪著那人入了輪回又在無數年後的祝府裏重新回到他的手上。

梁杉柏在內心嘆了口氣,知道祝映台既然要去他便阻止不了,因為那人從很早以前開始就無比固執,一旦下了決心的事就不會更改,這樣一來,他就更要小心,小心不能讓他找到海市,或是在海市裏發現任何相關的線索。為今之計也隻有如此了。

梁杉柏走下樓去,交代了店家給樓上送些晚餐,忽然想到什麽,小刺蝟思悠呢,這一天都沒見他,不知道這小家夥又跑到什麽地方去了。他正思索著,忽而神情一變,往樓上迅速地看了一眼,梁杉柏快步走出門去。在他走過的地方,周圍的景物都呈現出十分奇怪的靜止狀態,一隻飛蟲飄浮在空中巋然不動,一線夕陽照射進來仿佛凍住了一般,更不用說周圍的人、事、物,客棧的老板手指伸在空中馬上就要落到算盤上卻沒有落上,一名茶客的手裏拿著茶壺保持著倒茶的姿勢,壺口茶水將出未出……

梁杉柏迅速繞到客棧外頭的巷子裏,然後看到了一個男人,一個不久前他下樓時曾擦肩而過的男人。此時這個男人左手拄著一根看不出材質非金非鐵非玉卻散發著瑩瑩光彩的棍子,另一隻手裏捏著一把細沙。細沙是白色的,顆粒並不太多,隻有小小的一撮,從他的手心裏滑下去,卻是近乎靜止一般停留在空中,但梁杉柏看得出那粒沙子其實在運動,隻是速度特別慢,正是因為這些沙子,周圍的空氣和時間才會變成了這樣。這是巫術,還是巫術中的禁術。梁杉柏想,他大概知道這些人來自何方了。

說這些人而不是這個人是因為此時在場的並不隻有梁杉柏和那個玩沙的男人而已,在這條巷子的四周還有這個男人的四個手下潛伏在暗處,自以為自己沒有被發現。梁杉柏皺起眉頭問:「你們想做什麽?」

他問得直截了當,反倒是對方愣住了,過了會那人方才開口說道:「你是誰,從哪裏來,身上為何會有吾王的氣息?」

梁杉柏說:「吾王?」

男人說:「吾王便是吾界之王。」

梁杉柏說:「哦,那多半是你那管鼻子壞了。」

那男人說:「你騙不了我,我能聞到,雖然很淡,但確實是失蹤已久的吾王的氣息。」

梁杉柏有點不耐煩了,說:「都跟你說了你認錯人了,你能把那羅網收了嗎?」

那男人大驚道:「你知道羅網?那你必然是吾界中人,你到底是誰?」

梁杉柏閉了閉眼睛,睜開眼的時候已經下了決定:「沒錯。」他說,「我就是你們那個失蹤了無數年的王,行了嗎?」

隨著他這一句話落,現場氛圍陡然一改,玩沙男子手中的沙粒中的一顆迅速落在他的腳邊,竟然發出「砰」的一聲,砸出了一個深深的小孔。男人原本遊移不定的目光變得凝練,神情也變得冷酷了許多,他恭恭敬敬地說:「如果你真的是吾王,那就……隻好請您去死了!」對梁杉柏的稱謂由「你」變成了「您」,他手中那根

棍子猛然往地上一拄,頓時一股巨大的氣流衝擊波以此人為中心從四麵八方向梁杉柏包圍過去,與此同時,他另一手手掌翻覆,天色猛然間變得灰暗無比,梁杉柏抬頭望去,隻見一團沉重如山的雲彩牢牢遮住了日光,而那竟是一片沙雲。沙雲上崩落下沙粒,淅淅瀝瀝,如同下雨一般朝著下界的梁杉柏打來。「雨水」墜落,那座飄浮在空中的沙山開始迅速解體,沙子像是瀑布一般從幾千幾萬米的高空呼嘯著砸向梁杉柏。這還不算完,埋伏在暗處的數人也在此時齊齊出手,各種各樣奇形怪狀的兵器和法術的光芒齊齊射向梁杉柏,上下左右角度密集的封死了梁杉柏所有的退路。

這一連串攻擊配合得天衣無縫,一般人肯定逃不開一條死路,就算是鄭國大祝鄭由又或是胡晉、上官烈在此也恐怕難逃一劫,但是梁杉柏可以。沒有人看到他是怎麽做到的,與另一邊的動若脫兔相比,他這邊的速度要說是慢如龜爬也無不可,他抬腿、前行、微微側身,便讓過了地表的裂紋和四麵而來的暗器,伸手隨意一拂,便拂去了無數如同火流星般砸來的沙粒,自己絲毫未受損傷。他的動作那麽慢,卻那麽奇怪地化解了所有挾快襲來的招數,玩沙的男人看著他,臉色迅速變得蒼白。他拚命舞動著手裏的棍子,改換一個又一個動作,而那一小撮沙粒也在他的手中一顆接一顆地飛快掉落。

於是地動山搖了,狂風暴「雨」了,「雲」聚「雲」散了,各式各樣的攻擊手段悉數招呼向梁杉柏,然而並沒有用。梁杉柏還是慢慢地從容不迫地向這個男人走來。埋伏在暗處的守衛一個接一個地倒下,梁杉柏終於走到了男人的跟前。

「你既然知道我是誰,還敢來襲擊我,可見你對自己很有信心。」

男人已經知道自己今日難逃一死,但他的手勢卻還未停,不知道是不是覺得再多堅持一刻自己就能多一份生存的希望,但是他的臉色卻是苦的,他說:「不是有信心,隻是我今日不出手,一樣要死。」

「哦?」梁杉柏默默地想了想,說,「我離開地界太久,好多事、好多人都已經不記得了,實在想不出你背後是誰。」他說著代表遺憾的話,但是話語裏實在聽不出什麽遺憾的意思,他伸手在男人肩上輕輕一拍,就像是一個長輩對後輩的安撫動作,然而隻是一下,男人的身體裏便發出了「哢擦哢擦」的連續聲音,骨頭根根斷裂,男人的嘴角流下了鮮紅的血。

「我不……不會……說……」他跪倒在地上,「嗬嗬」地喘著粗氣,艱難地說道。

梁杉柏居高臨下地看了他一眼,說了句:「我也沒興趣知道。」說完便轉身離開。

男人望著他離去的身影,一瞬間有點迷茫,他還以為自己今天必死無疑,沒想到傳聞中以暴戾冷酷著稱的這位失蹤多年的大人物竟然沒有動他的性命。他茫然地撐著地,想要站起身來,下一刻卻突然揪緊心口猛地倒在地上。

「咳……咳……」他痛苦地佝僂起身體,抓著胸口的手掌由於主人失去了自保之力,迅速褪去了人類的偽裝,露出了如同獸類一般的厚厚鱗甲。他拚命咳嗽起來,從他的唇間駭人地竄出了黑色的火焰,火焰由內而外燃燒,此時已經將他體內掏空,用不了多久,這個男人就會消失於世間,就像昨夜那個消失於知姑居所湖畔的黑衣人一般。然而,這個男人終歸是掙紮著做出了最後的反抗,伴隨著一聲緊似一聲的咳嗽聲,他猛地咬斷了自己的手指,如同野獸利爪一般的指節落到地上竟然化為了一條黑色的蟲子,那條蟲子在原地昂起一頭停了停,似乎在辨別方向,跟著它猛地向前彈起,空中不知怎麽出現了一條細細的黑縫,它就從那裏鑽了進去消失不見了。黑縫合上,男人也被火焰吞沒,消失於原地。伴隨著他一同消失的當然還有他那些忠心耿耿卻不經打的手下們。

一直到這條小巷從紛鬨歸於寂靜又由寂靜中傳入了周圍人來人往的聲音很久以後,才有個小東西哆哆嗦嗦地從巷子深處的一口廢棄米缸裏爬將出來。小東西四條小腿軟得厲害,爬一爬便「哧溜」一聲又滑了下去,如此這般試了數次才終於爬出來,癱倒在米缸下麵瑟瑟發抖。那是一隻非常可愛的小刺蝟,那是祝映台的徒弟小刺蝟精——思悠。

梁杉柏可能發現了思悠但沒吭聲,也可能沒發現,但是他確實沒有發現另一雙眼睛,隨著時間重新正常流動起來,二樓的胡晉收回目光,關上了窗,沒有人發現他臉上刻意壓製的激動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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