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來了,少不得虛與委蛇一番。
他整理好了儀容出艙,兩個船夫拉著纖繩把畫舫往岸邊上拖,站在船頭望過去,一片花樹下立著位錦衣公子,戴翼善冠,穿盤領窄袖袍,常服兩肩的蟠龍張牙舞爪,在他身上卻不顯得張揚。他是一副中正平和的模樣,英氣穩重恰到好處,臉上始終帶著笑,眉眼間自有一道令人驚豔的輝煌。
肖鐸抱拳揖手,岸上頷首回禮,一來一往之間已經有了考量。
宇文氏是毓秀之家,世代與皇族通婚,美貌名揚天下。隻不過藩王不得特旨不能擅離蕃地,所以隻有隔年歲末進京朝貢時,才和肖鐸疏疏有些走動。撇開暗藏的野心不論,宇文良時這人算是個有風骨的君子。江南富庶繁華,南京又是六朝古都,在此間為王,原就比彆人更受矚目。但他懂得處世之道,錚錚一身傲骨,不趨炎不附勢,對誰都是敬而遠之。朝中言官提議削藩時,先帝也多番對南苑暗查試探,結果曆代南苑王身家清白得連東廠都拿捏不到把柄。先帝本就無意挑起爭端,借此下台階後,漸漸對他消除了防備。
偌大的家業,恁多的人口,就算再高風亮節也不見得沒有疏漏,但是宇文氏做到了,反倒更讓人起疑。彼時礙於無處下手,隻得捂在裡頭,現在終於露出了狐狸尾巴,卻又動他不得了。
跳板架在船舷上嗑托一聲響,肖鐸方斂神下了船。宇文良時早就迎到堤上,笑道:“廠公同本王太見外了,今早上才聽說廠公到了金陵,事先怎麼不派人送個信兒,我也好早早籌備起來。如今樣樣倉促,少不得要叫廠公笑話了。”
肖鐸忙道:“萬不敢當的,王爺直呼咱家的名字就是了,在王爺跟前哪裡配得上廠公二字!咱家也是昨兒入夜才到,自己在河上逛逛,本不想驚動王爺。王爺機務忙,原打算送個帖子,過兩天尋時候拜見,早起聽小子說王爺到了,倒把咱家驚了一跳。這樣熱的天氣叫王爺受累,咱家心裡過意不去的。”
做宦官的,一套嘴皮子功夫練得十分溜。看人下菜碟是本事,次個幾等的官員不是不搭,搭得稀鬆罷了。藩王畢竟是王,禮數上須得周全,要謙卑小心地,就算心裡都明白,麵子上也得掩得過去。
宇文良時和悅道:“到了我金陵地麵上,我卻不儘地主之誼,叫人說起來成個什麼?下回本王進京,不也要仰仗廠公多方照應麼!”說著含笑來攜他,“夫子廟前有家春風得意樓,是金陵頂有名的菜館,離這裡不遠,環境清幽,天下文人墨客到了秦淮必定要去那裡嘗嘗他們的菜色。今兒得知你來了,本王包了個場子,不叫外人打攪,彼此好說話兒。”
這位藩王生長在南方,張嘴卻是一口地道的京片子,這點也叫人稱奇。現在想來是早就有了準備,果真處處都盤算好了,南蠻子進京不至於語言不通,官話說得轉,嫌隙也就少了。
不過這樣溫言體恤真叫人受寵若驚,肖鐸的腕子被他牽著,渾身的不自在,又不好做在臉上,隻是一再地敷衍,“王爺破費了,以往王爺來京匆匆而過,咱家在宮裡當值脫不了身,幾次想宴請都不得機會。進廟燒香是常理,這回還是由咱家做東,也是咱家對王爺的孝敬。”
宇文良時卻並不接話,兀自道:“我來時見衙門好些官員都候在亭子裡,亂哄哄人又多又雜。我知道廠公愛清靜,這六月心裡,全聚在一塊兒也難耐,就發話讓他們先散了,明兒再見也不遲。你瞧這氣候,南方不比北地,熱起來要人命。住在舫船上雖愜意,也不是長遠的方兒。正好我在烏衣巷有所宅子,林蔭深處的,夏天住著清涼。回頭把行轅安置在那裡……”到了春風得意樓的門坊下,邊往門裡引邊笑道,“廠公行動便利,太妃娘娘要夜遊也不費事。”
他的行藏,這裡早就盤摸清楚了,太妃隨行並不是什麼秘密,肖鐸聽了不過報以一笑,“王爺盛情,那咱家就卻之不恭了。本來在哪裡落腳沒那麼多考究,可礙於鳳駕在前,這一路的行轅確實也煞費思量。有王爺安排,自然是再好也沒有。咱家是初到,對金陵還不熟悉,總歸萬事要倚仗王爺,咱家這裡先謝過了。”
又是熱熱鬨鬨幾句場麵話,進了春風得意樓,四下裡看,的確是個雅致的好去處。天兒熱,各麵牆上檻窗開著,窗外有繁茂的芭蕉樹,巨大的葉子招展著,根莖有合抱粗。上了二樓,四麵垂掛竹簾,蔑條間隙不時擠進來一陣風,把夏日的暑氣衝淡了好些。
一大清早喝酒是不成的,滿桌佳肴先擱置著,到酒肆亭子裡坐下品茶也很得趣。南苑王玩的一手好茶道,伴著悠揚的古琴聲顛來倒去地炮製,每一道都儘善儘美。暗地裡算計江山的人能這樣恬澹從容,這份胸懷倒值得人佩服。肖鐸想起前幾天在步府上鬨的那一出,想必早就傳到他耳朵裡了,便笑道:“那日陪娘娘回府省親,沒想到遇上太傅的小姐出閣,打聽之下原來是同王府結親,還沒恭喜王爺迎得如花美眷呢!”
宇文良時垂著眼分茶,茶湯注進聞香杯裡,將品茗杯倒扣其上,腕子輕輕一轉換了杯,雙手奉了上來,淡聲應道:“不過一個妾侍,叫廠公取笑了。說來是個鬨劇,步太傅辦事欠周全,本王一直以為迎娶的是他家二姑娘,誰知兜了一圈,二姑娘成了太妃,進門的居然是個嫡女。”他歎了口氣,緩緩搖頭,“如今是結了親,好些話不方便說了,隻是這樣戲弄朝廷,虧得皇上不追究,要是怪罪下來,連南苑王府都要受牽連。”
肖鐸抿了口茶讚歎,“王爺手藝了得,果然是齒頰留香!咱家對茶道興趣也甚濃,隻是總不得閒,慢慢也就撂下了。”話鋒一轉,方接上他的話茬,“當今聖上宅心仁厚,咱家在京裡把太妃頂替入宮的事兒如實回稟了,也是怕將來牽扯,引出不必要的麻煩來。今上聽後倒沒說什麼,咱家料著就算翻過去了。這會子姊妹易嫁,往好了說也是美談,王爺不必憂心。”
“承你吉言吧!”他鬆泛地站起來,舒展了下手腳打簾朝外一指,“瞧見那青瓦翹腳的院落了麼?當年謝氏的舊宅,謝家從陳留搬到南京,高宗的可賀敦皇後還在這裡省過親的。烏衣巷有名的烏衣晚照,那兒就是。兩百年前住過皇後,眼下又迎來一位太妃,這園子好大的臉子!”說罷輕輕一笑,“才剛沒見著娘娘,回頭我叫庶福晉過來走動走動,畢竟是姊妹麼,又各自出了門子,有些什麼小過結的,霎眼兒就過去了。”
他有意調停,肖鐸也不便多說什麼,隻道:“這事得聽娘娘的主意,倘或要見,咱家再打發人過王府傳話;倘或沒這意思,庶福晉去了也是白跑一趟,就彆費手腳了。”
宇文良時回過身來看他一眼,“倒也是,是我欠考慮了。不過今兒來拜會廠公,另有一樁事要向廠公打聽。”
閒扯了半天,這才終於要入巷了。肖鐸正襟危坐,斂了笑容道:“王爺有話隻管吩咐,但凡咱家拿捏得準的,知無不言。”
他點點頭,略頓了下,臉上神情似悲似喜,吮唇道:“私事兒,實在有些無從開口。頭回見麵就囉噪這些,雖是男人大丈夫,自己也覺得沒臉……”他說著,歪脖兒笑了笑,“因著守駐地,難進京,這事兒一直懸在心上,辦不成又丟不下,心裡委實熬可。今天既然見了廠公,我也顧不得那許多了。我知道廠公曾在毓德宮主過事,關於長公主的消息,也隻有廠公這裡的才讓人信得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