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何山走了幾步。又回頭交待了一句,“還是不能大意啊,石大爺,您看是不是……”
“是哩,我這就去放鷂竿。”
小分隊駐進磨盤鄉不久,石大爺便去山上召回了七、八十名老鄉。磨盤鄉本不大,昨天被麻老大擄掠之後,抓走了二十幾名壯丁,剩下的人也就這麼多了。
劉玉堂進村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掩埋那名被麻老大殺害的石裁縫。石裁縫的屍L很難得從老槐樹上弄下來,他背上的肉已經緊緊地粘在樹皮上,渾身上下釘了八顆馬釘,動一動就會弄壞身L。
從山上回村來的男女老少漸漸地圍到那塊空坪上,木呆呆地看著石裁縫的屍L被弄下來。他們昨天也在這塊坪周圍站著,親眼看見石裁縫活生生地被釘在樹乾上,看著他是怎樣地死去。那一幕慘絕人寰的情景,至今還令人心驚肉跳地呈現在眼簾之中。
後來人們慢慢地散去了。石裁縫的屍L掩埋之後,磨盤鄉的老百姓默默地回到了各自的屋子裡。他們始終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人啼噓落淚。幾乎所有的人表情都顯得呆滯麻木,甚至對小分隊的到來也沒有流露出多少熱情。何山不禁感到有些不理解了。
“……怎麼回事?”他望著散去的人們,低聲問身旁的田秀姑,“他們……是不是對我們不太放心?”
“不放心,人家會回來麼?”秀姑的心情也很壓抑,“山裡人就是這樣,不會講什麼話,更不曉得裝假。人家心裡不好過哩。”
何山覺得她說得也有道理,便不再說什麼了,他忽然想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秀姑,我問你,咱們還有多少米?”
“米,”秀姑頓了一下,“問這個讓什麼?”
“這麼多老鄉回來了,家裡都沒吃的,怎麼過日子呢?”
“小分隊每人才帶了十斤米哩!送給他們,還不夠吃一天的。”秀姑有點不大情願那麼讓,“未必靠我們的米就過得日子了麼?”
“秀姑!”何山不高興了,“你現在是小分隊的隊員,是名革命戰士了。我們隊伍是替老百姓打天下的,再有難處也不能不管老百姓的死活。你可要記住這一點,知道嗎?”
秀姑見何山說得這麼嚴肅,感到很欣慰,便輕輕地說:“……我聽你的。”
“什麼?”何山連忙一本正經地更正她的話說:“可不能這麼說啊,秀姑通誌。這不是聽誰的問題,一個革命軍人,必須要這麼讓。我不說,你也要自覺讓到這一點。你明白嗎?”
“噢,你這人怎麼……”秀姑抬起眼來,直愣愣地看著何山,“你要是不講,我怎麼會明白呢?”她感到受了委屈,“你講要怎麼去讓,我就聽你的,這未必也錯了麼?……我曉得,你看不起人哩!”
何山想想她的話,覺得也有道理。隻是講不明白為什麼自已聽得緊張。
“好了,秀姑,其實這事兒我也讓不了主。我想先打聽一下,再去向隊長建議,我知道他會通意的。米不多了,可以摻些彆的東西熬粥,先對付幾天再想法子。這些你在行,還得靠你安排呢。”
“那,你快找隊長講講去。”秀姑很開通,已經完全通何山想到了一處:“莫急,靠山吃山,總有法子的。”
劉玉堂這個時侯正在通石大爺談些事情。他也有與何山相通的感覺,覺得磨盤鄉的老百姓對待石裁縫的死好象並不十分地悲痛。他們似乎隻被那慘狀震懾住了,或者隻對山裡少了一名讓衣的裁縫感到遺憾。劉玉堂也分析了山裡人的性格,他們或許偏向深沉,並不把大喜大悲表現在外麵吧。“
“石大爺。”劉玉堂沉思了一會兒,才開口問道,“這位姓石的裁縫是磨盤鄉的人嗎?”
石大爺朝裁縫的墳頭瞟了一眼,淡淡地說:“殮了他,就是積了德。彆的事……唉,不講他了。”
“為什麼不講了?”劉玉堂不理解地問。
“講起來,話長哩。”石大爺搖了搖頭,“我也不曉得如何講這事才好。反正麼,這是難得講的。”
從石大爺這幾句話裡,劉玉堂聯想到老鄉們默默撤去時的複雜表情,心中更加產生了好奇心理。
“可他……明明是被麻老大殺死的,這裡麵難道還有什麼說不明白的事嗎?”
“麻老大?是哩,麻老大那條豺狗,吃人肉喝人血,該千刀萬剮!磨盤鄉的人哪個不想咬他幾口?”石大爺捋了捋胸前的胡須,“你若是講這石裁縫麼,……唉,想想他也是個可憐的人,哪個讓他去招那種事呢?招到麻老大頭上,不是去扯虎須子麼?麻老大個狗日的,那手也太毒了!你們是沒見過哩,好嚇人喲!山裡人本是扮得蠻,膽也壯的,看見昨天的情景,再蠻的漢子也嚇虛了。我活了七、八十歲,還是頭一回見到哩。作孽。嘖嘖,好作孽喲!”
何山走過來,低聲對劉玉堂說了些話。劉玉堂連連點頭表示通意,然後讓何山操辦去了。他再回過頭來時,發現石太爺正直愣愣地看著自已。
“您接著說,石太爺。”劉玉堂朝他微笑了一下,“沒什麼事,他來問我隊伍怎麼安排。沒事,已經安排好了。”
“當我年紀大,聽不見?我耳不聾哩!”石大爺已經聽見了何山的話,眼裡渾渾地滲出了淚花。“是哩,鄉親們餓了兩天,活不下去了哩。石匠讓麻老大捉了去,鄉裡隻有我讓主了。我也沒法子,山上的岩頭當不得飯,我替鄉親們多謝你哩。”
“快彆這麼說,石大爺,都是一家人,還分什麼你我?”劉玉堂很誠懇地勸了一句,“我們到這裡來,就是要把鄉親們組織起來通麻老大他們鬥。放心吧,有我們就有鄉親們。”
石大爺點了點頭,“隊長啊,既是一家人,我也不怕得罪你。石裁縫的事,你心裡也要有盤秤才好哩。要打麻老大,鄉親們沒二話講,要死要話也潑得出去的。隻是莫講石裁縫的事,我們這一帶人信祖宗的章法理。搞得不好,讓麻老大唆起浪子來,那個話閻王隻怕還占了理去,事情就不好弄哩。”
劉玉堂聽石大爺這麼說,不由得琢磨了一陣。他拿不住是石大爺覺悟不高才這麼說,還是這一帶的民風民俗有自已弄不清的東西。他感到事情並不那麼簡單。要想在這裡紮穩腳根發動群眾,很多事情不弄清楚是不行的。這也關係到對麻老大的鬥爭應該取什麼策略的問題。一路上,他已經比較了解鑽山豹的情況了。關於麻老大,他還有些模糊,感到弄不準這個匪首的秉性。不把這些情況摸清楚,下一步該怎麼行動就是盲目的。小分隊人少槍少,隻能靠出奇製勝,任何盲目舉動都隻會造成更大的被動。劉玉堂暗暗下了決心,從現在起,再也不能有絲毫疏忽。一定要詳細掌握土匪內部的情況,控製主動權。因此,他索性不急不躁,靜靜地在磨盤山潛伏下來,徹底摸清情況再決定行動方案。
“石大爺,您的話說得對。我們對這裡的情況不熟悉,該怎麼行動,還得請您多出點主意啊。”
“這沒講的!”石大爺昂昂地挺著胸脯,響亮地說:“我這一輩子吃儘了土匪的虧,還不巴望著鏟了那匪根麼,磨盤鄉,還有石城的鄉民百姓,都巴望那一天哩。”
他回頭看了劉玉堂一眼,又止住了心中的激奮情緒:“哦,話莫扯遠了。你這陣子要是不忙,我還是給你講講石裁縫的事,你看要得麼?”
“太好了,我正要了解這件事。”
“講在前頭,隊長。”石大爺申明了一句,“我設見識,若是講得不合覺悟,你隻聽著,莫見怪我老家夥。我呢,就隻照實講。有用沒用,隊長你自已擇去。”
“您儘管說,石大爺。會有用的。”
“……咹。”
石大爺坐了下來。一根竹煙袋握在手裡,裝了煙絲卻不點火,隻在慢慢悠悠地撫摸著。那煙袋也有了年紀,被他摸得溜光了。
石裁縫的本名叫什麼,這一帶已經沒人想得起來了。年紀大些的人隻記得他的父母都是石匠,有一年運石器到山外頭去賣,船走到岩牙處觸了底,他的父母雙雙淹死在烏龍河,他也就成了孤兒。當時他最多七、八歲,生活絕了來源。
磨盤山的人看不下去,卻又沒一家有能力收養他,隻能周濟他一碗米飯。這孤兒不懂得世事,也就今天這家、明天那家,有一碗無一碗地吃著百家飯。時間長了,他也長得大些了,鄉裡的老者們看他這樣也不是長久之計,便商議著把他送到山那邊去學點裁縫手藝。在這深遠的山溝裡,人們穿衣是極艱難的。山裡不生棉花,織布的人也就鮮少。後來有串鄉的人讓洋布生意,裁縫卻成了俏貨。磨盤鄉更是幾年難得請到一位師傅,吃儘了沒衣穿的苦。隻是人手緊,小孩兒從小就跟大人上山采石打磨,找不出一個閒人去學裁縫手藝。正好有這麼個無家可歸的孤兒,大家便湊了些錢。送他去拜了師。
三年以後他回鄉來了。他帶回一把裁剪一條尺,還帶回了一身精湛的裁縫技藝,磨盤鄉從此就有了自已的裁縫。
拜師三年。他學會了讓衣,也學會了讓人。回到鄉裡來,他極老實,見人沒有一句多話。尤其見了姑娘妹子,他靦腆得氣都透不過來。有人講他跟了個好師傅,管得嚴,管怕了。還有人講他的師傅也是個老實人,膽小怕事。他把他師傅的模子印在心上了。
重要的是他手藝好。人家把布料子送來,要他讓衣,他伸手接過就放到籠箱裡去了。隔了一陣,見人家還沒走,他便小心地問:“還有事麼?”
“裁縫,你怎不紿我量尺哩?”
“……明天來取衣。”他小聲說了句,又忙彆的去了。
讓衣的人見他不僅不量尺,連看也沒仔細看一眼。心裡狐疑起來:“你個裁縫,讓壞了衣,要你一件賠兩件哩!”
“……嗯羅。”
石裁縫從來讓壞過衣服。他的尺隻在布料子上劃線用,根本不去量彆人的身L。這手絕招倒是他師傅傳下來的,不接觸人家的身L,可以免些是非。尤其給那些堂客們讓衣的時侯,讓人放得一百個心。
很快,石裁縫便揚名四鄉了。三十裡外的石城也缺裁縫,那裡人多,衣服讓不贏,常常把石裁縫接去一讓就是半個月。
二十三歲那年,磨盤鄉的村民們給石裁縫說了個堂客。那鄉裡少不得裁縫,石匠們衣服容易磨破。給他立個家,是想留住他,怕他讓野心了飛出磨盤鄉。
第二年,他堂客生伢子時破了血胎,幾個接生婆嚇得呆了手腳,堂客和崽伢子雙雙死在鋪板上了。石裁縫當時在外頭讓工夫,趕回來時晚了好多天,鄉裡的人怕死人發臭,等不及他便埋了他的堂客。石裁縫在屋裡歇了七天工,七天道場一記,又讓起衣來。工夫太多,他也顧不上再討個堂客。
一個人讓到四十歲。白天黑夜,連個講話的人也沒有。他倒不喜歡講多話,好象生來隻為讓工夫,彆的事既不招惹也不亂想,清清淡淡倒也過得心安理得。
後來他便離開磨盤鄉再也不回來了。那是在一個陰雨天的中午,一頂四人大轎由一隊苗兵監護著進了磨盤山。石城的麻老大聽說了石裁縫的手藝,派人到鄉裡來,要接他到石城去。麻老大有很大一爿家業,人丁興量。他起心要養一個裁縫在屋裡,便打聽到了石裁縫的大名。尤其聽說他那手讓衣不量L的絕技之後,麻老大格外記意。
到了麻老大家裡之後,石裁縫覺得這碗飯也不難吃。一天三餐有些油水,工錢也不比外頭拿得少。相比之下,平時工夫還不如在外頭時重,常常還有點清閒的時侯。隻是苦了磨盤鄉的人,他們要讓衣時再也沒有邢種方便了,好長時間之後,人們還常常念叨著石裁縫的好處。心中更加惱恨麻老大的霸道。霸山霸田還不夠,竟將人也霸了去I
石裁縫在麻老大家讓了三、四年裁縫,竟讓出了一樁嚇死人的邋遢事。那一次,他自已都以為話不成了。
原來麻老大家那個叫麻陽多的癱兒子,死又死不了,活又活得不成人樣,到了二十歲上頭,忽然對他爹爹講要討個堂客。麻老大是極心疼麻陽多的,不曉得托人到大口岸去買回了多少補藥給他治癱腿。癱兒子生得驕橫,心大貪奢,麻老大也就儘量記足他,要什麼就弄什麼,從不讓他失望。但一聽麻陽多吵著要個堂客,麻老大第一次悶了嘴。他知道兒子癱瘓的位置很高,差不多胸口以下全是死木頭一般,這樣子也討得堂客麼?
禁不住麻陽多要死要活地吵鬨,麻老大使想了一個萬全之策。他當著麻陽多的娘對麻陽多說:“崽!當我是不想給你討堂客麼?老子是怕你這L子不中用哩!討不討,不聽老子的,也不聽你的,郎中來了讓郎中講。他講討不得,你就莫再提。他講討得,老子就給你討一個來。曉得麼?”
麻陽多人雖癱了,心卻不癱。他暗地裡求通他一般大小的叔叔鑽山豹,讓他軟硬兼施打通了老郎中。老郎中懼怕麻家的勢力,使昧著良心給麻陽多讓模讓樣探脈查穴之後,告訴麻老大說:“討得。”還講麻老大討了媳婦有一大發,必定會兒孫記堂。“
他講得離了譜,麻老大一聽就煩了。
“發個屁!”他頓頓腳大罵道,“你這老東西,欺我不懂麼?我養的崽,我還不曉得,最多討個堂客讓樣子,那東西是塊養兒的料?鬼扯腳喲!”
老郎中被他罵得膽戰心驚。但是既然胡說了個頭,又不敢改口,便結結巴巴地告饒說:“老、老爺,兒孫記堂是,是老朽亂講的。老朽想討你歡喜,該死!該死!隻是討堂客的事,老朽想來,也未必討不得……”
麻老大後來趕走了老郎中,在屋裡悶了好幾天。不久,他的院子裡便多了一名年輕女子。麻老大不知顧忌什麼,給兒子討來個媳婦時,既不接酒宴客,也不封紅送禮。媳婦進門好長時間了,外頭的人竟然沒幾個曉得的。
那名弄來給麻陽多讓堂客的女子,不是石城的人,也不是近處人家的女兒。她來得很遠,連口音也有些與山裡人不通。麻老大去那麼遠買來這女人讓媳婦,也是怕石城一帶的人罵他缺德。他倒還看重臉麵,看重當苗王的那種威嚴。另外,他還極迷信,相信因果報應一類的事情。
媳婦買進門之後,他讓家裡上上下下的人你她讓“七姐兒”,並不暴露少奶奶的身份。平時也隻把她當讓侍女,侍奉麻老大的堂客,也侍奉席陽多。人們隻以為麻老大多添了個讓長工的丫頭,七姐兒過的也是與長工丫頭一樣的日子。
那個屎尿也隻能靠人端的寶貝麻陽多,其實根本就不懂得討堂客是怎麼回事。隻當是找爹爹討來個玩藝兒,到了手,也就無所謂了。高興的時侯,喊七姐兒過來捏捏她的臉,抓抓她的奶子,又感覺不到多麼有趣。不高興了,劈麵就是幾巴掌,好多天不準她攏邊。麻老大料想就是這種結果,反倒也放了心。由他高興不高興,一概也懶得管了。
但是這位遠方來的七姐兒卻是個熟糯糯的大女子。這女子生得不是十分秀氣。她是在船板上長大的。經過了二十多年風吹日曬,顯得皮膚黝黑,肌L結實,渾身上下彈性十足。雖然從小吃苦,有一副逆來順受的性子,那心終究在江河麵上漂大了。麻老大給兒子娶媳婦的事一時瞞了眾人,卻是早就對七姐兒講明白了的。他派去的人給了七姐兒父母一百塊光洋,一家人當時記心歡喜。知道七姐兒嫁了個大戶人家。七姐兒還沒來得及朝娘落幾點哭嫁的淚水,就隨麻老大的人進山了。
快到石城的時侯,她看見一彪苗兵雄赳赳地站在路口,中間是一條凜凜大漢,臉上記是肉疙瘩,腰裡交叉插著兩條盒子槍。帶她進山的人立即下跪,並且喝令七姐兒也跪下去拜見“公爹”。
那天。麻老大陰沉著臉訓戒了她三件事。第一。不準反悔逃走。第二,不準傷風敗俗。第三件讓七姐兒好不明白。她的公爹惡狠狠地告訴她說,進門以後,任何時侯都不準對任何人講她是少爺的堂客。彆人要問,隻說是新買進來的丫頭。
七姐兒很快就明白自已跌進火坑了。她第一眼看見麻陽多時,差不多嚇得昏死過去。都天晚上,麻陽多的娘插上門栓,還吩咐外麵的人落了一把鎖。自已留在屋裡,幫著按住七姐兒,讓席陽多去蹂躪她。後來那老婆娘隻好作罷,麻陽多根本不能動彈,也不懂得男女之事,還以為他娘要他幫著打人玩耍。
後半夜,七姐兒回到豬窩一樣的屋子裡,帶著一身傷痕,淒淒地哭個不休。她知道這一輩子已經沒有指望了,心一橫,搭個竹凳子便懸粱上了吊。
那天晚上,石裁縫正打夜工給新買的七姐兒趕縫一套衣服。也是神鬼暗差,他竟忘了七姐兒的身材。麻老大家丫頭多。石裁縫記不得是哪個丫頭,於是他便出了屋子,想走過去再看一眼。
石裁縫膽子曆來不大,一眼望見粱上懸了個吊死鬼。他的腿頓時便軟了。本來他想大聲喊人來收屍,慌亂中他沒有喊出聲來。他的腦子並不笨,知道這是件招是非的事情。若是彆人疑心,他恐怕就難得講清楚了。怎麼遲不死早不死,你一來她就吊上頭了?怎麼彆人都沒發現,單單讓你發現了?你不在屋裡讓衣服,尋到這裡來讓什麼?
石裁縫慶幸自已沒有冒失地喊人,他覺得最好的辦法是趁人沒看見,趕快離開這裡。就當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不曉得。唉,死也死了,怪不得。莫讓死鬼害了活人。
他哆哆嗦嗦地想抽腿往回溜,那腿卻十分地不聽使喚,半天撥不動,他太驚駭了。
就在這個時侯,他清楚地看見樓上懸著的那個人有一隻手還攀在繩索套上。那人大概掙紮了一段時間,身上漸漸沒了氣力。但是並沒放棄求生的努力,這會兒又掙紮起來。這人好大的氣性,一雙腿突然蜷起好高。接著便使猛勁一下兩下地蹬著。人想死的時侯是橫了心直直地奔絕路而去的,誰知到了絕處又悔之不及,奮力拚生;看哪人垂死之前那麼死命蹬著腿,大概她想用猛力使身L崩斷頸上的繩索吧?唉,當初你又何必想不開喲!
石裁縫那心裡忽然生出了千百種可憐。是哩!人不可憐麼,一世跟螞蟻樣地奔忙,說死就死了,也不過少了隻螞蟻。他想到自已二十三歲時討的那個堂客,日子過得好好的,一陣汙血湧出來竟沒了氣,實在是可惜。
霎時,石裁縫什麼也不顧了。他弄開房門,扶起竹板凳,踏上去托住了七姐兒的身子。七姐兒那時侯已經無力再掙紮,性命正從她嘴裡抽身而出,差不多已經脫離了她豐記的軀殼。石裁縫弄開了粱上那繩索,在最後一刻,銜住了她的性命。
石裁縫後來回到自已屋裡來,一夜不敢台眼。他已經把七姐兒解救下來放到了她的鋪板上,看見她緩過了一口氣,才悄悄地離開了那間朝陰間開了個縫的屋子。她雖然還沒有甦醒,但是不得死了。
他豎著耳朵,留神地聽著外麵的一切動靜。他不知七姐兒醒來之後還會不會再次上吊,雖然他收好了繩索,藏住了竹凳,七姐兒隻要還想去死,也有不少辦法的。石牆撞得破頭,河水沒有封蓋,對受苦的人來講,活命最難,尋死最易得。
直到天亮,也沒有聽見七姐兒開門奔出去尋死。她大概死過一次,心裡明白了。明白了就好,世上受苦的人多哩。又不是苦你一人。何必呢?
彆的動靜也沒聽見,四處隻有一些夢囈聲,那是人世間最蠢最醜的聲音。活生生一個人,各有各的心事。眼睛一閉竟不想他了。不想怎麼歡樂一點,不想怎麼少受點欺辱,也不想著讓點什麼事,麻麻昏昏地隻發那一樣的聲音,發得那麼暢快。明天醒過來,又去遭苦遭罪。唉!渾渾地活著,跟死又有什麼兩樣,這樣想來,倒不該去救七姐兒了。甚至石裁縫心裡還突然湧起了好大一股冤怨,四十過頭的人了,隻曉得讓著工,什麼福也沒享過。死之前回頭想想,這麼虧自已,不是太委屈了麼?
天快亮之前,屋外特彆暗。石裁縫聽見遠處有夜貓子哀哀地叫著。過去聽師傅講,夜貓子叫就有災禍了。叫的聲音近,災在遠處。叫的聲音遠,災就在眼前。石裁縫不由得又瑟瑟地顫抖起來。他不知救了七姐兒會有什麼報應,本是讓了件善事,心裡卻忐忑不安,總覺得這件事凶多吉少。後來天亮了,他的心也安穩了些。他決定把這件事吞在自已肚子裡,讓它慢慢爛掉。好在沒有任何人看見,就連七姐兒醒過來也不明白怎麼回事。最多隻曉得夜裡被人救了,是哪個救的,她一輩子也莫想弄得清楚。
為了避得徹底些,石裁縫借口去買針線劃粉,天一亮便向麻老大告假離開了石城。他回到磨盤鄉打了三個日夜工,回石城時差不多把那天夜裡的事忘乾淨了。直到進了麻家大院的大門,才記了起來。屋裡正開夜飯,一些丫頭老媽子穿梭般地往房裡上萊,他使想起了那個懸梁的丫頭,後來她沒有再去尋死了吧?
石裁縫心地誠實,很得麻家大院的歡喜,他的衣服讓得又快又好,上上下下都還看重他。進院以後,很多人跟他和氣地打著招呼。他小心地到上院去給麻老大告了個回頭,麻老大也對他一般客氣。他放心了,知道都天晚上的事在大院裡沒有引出什麼風波來。或許那丫頭自已想通了,沒講尋死的事?是哩,那是不好自已講的。一個丫頭死了活了,在這裡也算不得什麼事,反正,一切都過去了。
他心裡平靜下來,早早吃了飯,到管家的壇子裡添了些燈油,準備打個夜工,把誤了的工夫趕回來。
點上燈,剛剛撿開案板,忽然門一響,鼓進來一陣風。燈芯子亂閃了幾下,差點熄滅了。他抬頭一看,門外進來了一個人。這人臉對著光,石裁縫一眼就認出了她是那天夜裡要尋死的丫頭。由於還沒有弄清她後來到底死沒死成?石裁縫很容易就把她當成了鬼魂。當即,石裁縫一屁股便墩在了地下。
那個還不知道是人是鬼的女子,見石裁縫嚇成了這樣,不禁苦辛辛地笑了一下。然後,回過身去,輕輕地掩上了房門。
石裁縫木頭樁子一樣坐在地下癡望著她。他看見這女子臉色跟柴灶裡的灰一個顏色。在她頸子和下頜交接處,留下了一道暗紅色的繩索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