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玨的目光在少女微紅的眼角上停頓了片刻,眸中情緒翻滾,卻轉瞬間被掩蓋下去,垂下眼簾,上前接過輪椅的扶手向院外推去,紅蕊退到三步之外緊隨其後。
晨間從竹間穿過來的微風尚有些涼,其中似有若無地夾雜著些許清冽的雪鬆氣息。
輪椅壓過的青石路上,落葉被帶起微微打著轉兒。
頭頂上方突然傳來裴玨的聲音,“並非故作熟稔。”
聽見意料之外的話語,薑姒一愣。
“我也是你的表哥,不必如此生分。”清雋的嗓音聲線略低,好似帶著幾分不一樣的意味。
薑姒聞言垂眸,放在膝上的手指不自在地蜷了蜷。
這點她自然知曉,隻是自幼在裴府與她相熟之人就隻有裴瑾,她也習慣了隻喚裴瑾一人為表哥罷了。
麵對相處不多的裴玨,且現下她們二人又是如此尷尬的關係,那聲“表哥”,她實在是叫不出口,便隻好喚作大公子。
正當薑姒不知作何應答時,耳畔卻再次傳來那道清雋的嗓音。
“若你不嫌,衍之願護表妹一世。”青年的語氣低緩,卻又帶著十分的認真。
一剎那,原本存在感頗低的似有若無的雪鬆氣息忽而變得明顯起來,清清涼涼,直教人心尖一顫。
薑姒愣神的空隙間,咕嚕嚕轉動的輪椅停下了。
抬眼望去,是裴父所在的聽鬆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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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蕊在聽鬆堂的院外候了許久,才見著裴玨推著自家小姐出來了。
裴玨似是還有其他要事要忙,叮囑她好生照料著便先行離去了。而自家小姐神色像是有些不自然,隻是微微頷首。
紅蕊納罕,“剛才裴老爺說什麽了嗎?”
薑姒微微搖頭。
還能說什麽?
無非是想撮合她與裴玨,將裴薑兩家的婚約就這麽稀裏糊塗地繼續維持下去罷了。
她思忖著,一部分原因應該是不想憑空再生波瀾,而還有一部分原因,大抵是看在已故父親的麵上想要照顧她一二吧。
隻是裴玨竟也從頭至尾不曾反駁。
耳邊似是再次響起了裴玨臨進聽鬆堂前的那番話。
初次聽見時,薑姒還怔愣了片刻,尚有些反應不過來,可待到後來細細琢磨一番,便忽而明了。
或許是不忍她雙腿有疾,才有此一言吧。薑姒在心底默默思量著。
紅蕊似是瞧出了自家小姐懷有心事,並不出聲打擾。
因從下人口中得知裴老太太臥病在床,薑姒在離開聽鬆堂後,特意去探望了一番。
老太太之前被裴陸氏和方嬤嬤聯手蒙在鼓裏,並不知曉其中內情,待方嬤嬤被裴父處置之後,方才了解始末。
見到薑姒之後,老太太拉著她的手,臉上又心疼又愧疚,想說些什麽,可每每話頭剛到喉邊,就變成了一聲嘆氣。
自己一直疼愛的孫子意外喪了命,自小看著長大的未來孫媳婦跟著廢了腿不說,還差點兒被那個瘋婆子給害了,這真是家門不幸啊!
薑姒也瞧出了老太太心情低落,安慰了幾句。
自幼裴老太太便待她不錯,經過這遭,原本瞧著身體頗為硬朗的老人家,此刻卻像是平白老了許多,讓她見了便忍不住心酸。
老太太的身體依舊需要靜養,薑姒陪著聊了一會兒話之後,便不再打擾,輕聲告退了。
主仆二人便沿著來時的路,準備回清涘院。
清涘院在府裏西角處,雖較清淨,但稍有些偏僻,離裴父所在的位居正中的主院聽鬆堂頗有一段距離,途中要經過不少大大小小的院落。
而在路過其中某個院子時,隔著厚厚的院牆,從裏麵忽而傳來了被刻意壓低的斥責打罵的聲音。
隨後便跑出來一名腳下慌亂形容狼狽的年輕男子,臉上似是帶著傷,身上穿著府裏最普通不過的小廝衣裳,灰撲撲的短衫,扔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的模樣。
可薑姒卻一眼認了出來,微微擺手示意紅蕊停下,朝著那邊的院門出聲疑惑喚道:“寫墨?”
寫墨?
紅蕊聞言立馬停下了推著輪椅的腳步,也跟著好奇地扭頭瞧了過去。
那不是以往常跟在三公子裴瑾身邊的書童嗎?
怎麽會在這裏遇見?還這麽落魄的模樣?
被喚作寫墨的小廝聽見聲音,身形微頓,抬頭望了過來。
隻見那原本清秀的臉上帶著肉眼可見的烏青,嘴角依稀泛著血絲,眼睛似是因為紅腫而有些看不清,朝薑姒所在的方向吃力地眨了眨眼。
隻是寫墨在清楚地瞧見是誰開口喚他時,臉上的神色便瞬間冷了下來,踉蹌了幾步後站穩了身體,挺起腰肢,語氣像是帶著尖刀般銳利地朝著這邊的主仆二人飛了過來,滿是嘲諷道:
“我當是誰呢?原來是大少夫人。”
“啊不對,我家公子已經沒了,府裏今後便再也沒有第二位少夫人了,所以該喚少夫人才是。”
“少夫人,昨夜洞房花燭可能安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