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2 / 2)







盛拾月不大在意,也沒有出聲提醒,反倒自顧自往裏頭走,隨意穿梭於其間。

寧清歌也曾和他們一樣嗎?

實在難以想象,眾人仰望的皎皎清月,是從這樣壓抑而腐爛的淤泥中升起。

她餘光一瞥,將侍人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痕、難以直立的脊背、因凍傷而紅腫的手指都收入眼底。

盛拾月小小吸了口氣,將心中泛起的酸澀暫時壓住。

在她嬉笑玩鬨,與夫子鬥智鬥勇的時候,寧清歌都在做這些嗎?那她又是如何從那麽多繁瑣的活計中,擠出一點時間來讀書習字的呢?

盛拾月不敢細想,隻能抬起頭,環視一圈,便見一位頭發花白、骨瘦如柴的老嫗坐在偏僻無人的角落。

寧清歌離開掖庭已久,想必隻有年紀稍長的人能記得更多。

於是,盛拾月大步向她走去,剛走到對方麵前,就見那人仰了仰頭,扯著蒼老的皮囊,露出一抹像是笑的弧度,喊道:“九殿下。”

“你認識我?”盛拾月微微皺眉。

“怎麽會不認識九殿下,”那老嫗敲了敲自己的腿,又苦笑:“廢咯,沒辦法跪下行禮了,請九殿下恕罪。”

盛拾月視線偏移,就看見裙擺下那一雙被皮包著骨的雙腿,她張了張嘴,忍不住問道:“這是……”

“也不知怎的,想來是時常跪著乾活,後麵就慢慢走不了,”老嫗搖了搖頭。

盛拾月沉默了下,也不管有沒有椅凳,直接大刺刺坐在她旁邊的泥地裏,像閒談一般開口:“你幾歲了?”

“六十?”老嫗也記不大清了,好半天又憋出一個:“七十了吧?”

“那你什麽時候入宮的?”

“四五歲吧,”老嫗對這個倒是記得清楚,說:“可惜分化成中庸,一輩子都沒能出去。”

此刻的紅日高照,正是最炙熱時,可被陰影籠罩的角落,卻十分潮濕,冒著森冷寒氣。

盛拾月抿了抿唇,勸道:“您該多曬些太陽。”

那老嫗卻擺了擺手,連聲拒絕道:“不曬不曬,年輕時候曬得夠多了,我現在就要在陰涼處躲著、要躲著!”

盛拾月不知該說些什麽好,終於開口問道:“您知道寧清歌嗎?”

那老嫗偏頭看她,渾濁的眼珠分不清情緒,隻說:“知道啊,怎麽會不知道呢,我還認識她母親呢。”

她突然看向周圍,壓低聲音道:“隻是啊,聖上下過嚴令,不準任何人提起她們母女。”

她的聲音本就極啞,更別說刻意壓低之後,就好像粗糲樹皮在摩擦,刺耳又難聽,像是話本中提起的恐怖妖巫

盛拾月麵色一喜,沒想到那麽順利就找到知情人,但又忍不住疑惑,為什麽陛下會不準旁人提起她們。

莫不是因為這段經歷是寧清歌難以抹去的汙點,所以聖上不準旁人提起,以免有心人再以此為借口,動搖聖上所看重的丞相的地位

那老嫗像是看向她的疑問,居然自顧自就回答道:“因為寧清歌的母親竟然肖想皇貴妃。”

“什麽?!”盛拾月身軀一震,聲音驚怒,差點一下子站起,又極力控製住自己。

她立馬壓低聲音,消聲吼道:“你可知胡亂編排旁人,汙蔑皇貴妃的後果?!”

那老嫗卻靜靜看著她,說:“老奴曾親眼看見皇貴妃喬裝遮掩,趁夜色深重時,踏入掖庭,與薑時宜幽會。”

薑時宜便是寧清歌的母親。

盛拾月咬著牙,像是在憤怒,實際卻是為了克製自己的顫抖,拳頭捏緊,指尖在掌心掐出月型的凹痕。

“你休要胡說,皇貴妃與薑時宜都是坤澤,怎麽可能會有私情?!”

“再說、再說,”盛拾月實在無法接受,極力辯駁道:“若是阿娘真喜歡薑時宜,又怎麽可能讓她在掖庭之中受苦。”

那老嫗扯了扯嘴皮,卻道:“老奴可沒有說皇貴妃喜歡薑時宜。”

她繼續道:“皇貴妃恨極了薑時宜。”

她到底在胡說八道些什麽?!

盛拾月眉頭緊緊皺起,既困惑又不解,為什麽阿娘會恨寧清歌的母親既然恨,又為什麽會冒險趕來幽會

而且寧清歌說過,她見過繈褓之中、還是嬰孩的自己。

寧清歌那時不過幾歲,必然是由母親領入後宮,既然恨,又為什麽能得阿娘允許,踏入景陽宮,甚至看見被阿娘珍之愛之的自己。

她之前可是聽小姨笑著打趣過,說盛拾月剛出生時,皇貴妃就像隻護崽的老母雞,衣物淡水都要由自己親自查驗過,時時刻刻都將盛拾月抱在懷中,哪怕是陛下都不能多抱一會。

其餘後宮妃子趕來景陽宮,想要送禮祝賀,卻都被皇貴妃關在門外,生怕旁人傷了盛拾月半點。

可那時的薑時宜卻能領著幼女,踏入景陽宮,見到自己。

盛拾月腦子亂成一團亂麻,好像知曉了什麽,又得到了更多的疑問。

盛拾月當即再問:“阿娘和薑時宜到底是什麽關係?”

那老嫗卻搖頭,說:“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老嫗說:“我隻是將我親眼看見的事情,儘數告知殿下。”

盛拾月眼眸微動,低喝道:“你還知道什麽?”

老嫗就笑,很是反常地沒有第一時間回答,隻反問道:“殿下真想知道?”

盛拾月察覺到些許異樣,可已經到了這種地步,她又怎麽可能放棄,當即就催促:“別繞彎子,你快說。”

“殿下當真以為寧大人的一身本事,會是由聖上親自教導出來的?”

盛拾月一愣,嘴唇碾磨,好半響才吶吶道:“你是說……”

老嫗這次說得很快:“老奴曾幾次起夜,瞧見薑時宜與皇貴妃一同教導寧清歌。”

盛拾月徹底懵住了,她呆呆坐在地上,像是個失去三魂六魄的木偶人。

不知過了多久,有風遛入掖庭,卷起地上殘葉。

“……你到底是什麽人?”

“老奴隻是掖庭之中的一個普普通通的管事。”

盛拾月偏頭看她,眼眸有寒芒閃過,心中竟泛起些許殺意。

那老嫗好似意識不到危險,又道:“能夠知曉這些,不過是因為當年善念,曾在薑時宜與寧大人初入掖庭時,稍稍照拂過她們一點。”

盛拾月聞言,冷凝的麵容稍緩,但也陰沉得嚇人,一字一頓地警告道:“此事不得再告知任何人,否則……”

老嫗搖了搖頭,居然還能笑得出來,說:“老奴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否則寧大人也不會放任老奴活到現在。”

盛拾月沉默了下,不知接下來該說什麽,腦子依舊亂成一團漿糊,隻木木站起,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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