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盞已空,侍從上前將酒滿上,衛馳淡淡一笑:“軍中事忙,衛馳無空抽身,望陳大人見諒。”
衛馳這話說得客氣,臉上還掛著笑意,可到底是沙場征戰之人,即便如此,他周身氣度還是冷肅得令人不敢靠近。
陳永年心中雖有不滿,可機會難得,他自不想放過。他壓下心頭不滿,還欲再說,卻見衛馳已然離席,起身離開了坐席。
嘴角不可控製地抽了兩下,自戶部經過一輪徹底洗牌後,陳永年在朝中地位可是一躍千裏,旁人不論作何感想,皆要給他三分薄麵。然到了衛馳這裏,他主動攀談,他卻置之不理。
鎮北軍中軍餉未發,先前的貪腐一案未了,兩方之間的牽扯今後隻多不少。陳永年緊了緊手中杯盞,笑意漸收。
衛馳是今日宮宴的重中之重,離開坐席,很快便又有其他人迎上前來。宴席過半,氣氛鬆弛,麵對一杯接一杯的祝酒敬賀,衛馳來者不拒,皆是一飲而儘,可若有詢問其家事、婚事之言,他隻淡淡一笑,避而不答。
其實以衛馳今日身份,若不想飲酒,大可隨意尋個理由推脫過去,可他來者不拒,喝得格外痛快。
衛馳酒量不差,但今日所飲之量,確實有些過了。今日宮宴,除衛馳之外,亦還有其他鎮北軍中的有功將領前來,軍中之人皆知衛馳平日不喜飲酒,更非縱酒之人。然今日衛馳與往常稍有不同,喝酒喝得格外爽快,旁人隻當他是大喜過望。
就在方才,宣文帝親下聖旨,賜衛馳輔國大將軍之號,正二品的官職,雖未封侯,然衛馳隻是二十有四的年紀,封侯指日可待。與文臣不同,除了封號,衛馳手中握的,可是實打實的兵權,以如今時局來看,這可比什麽都來得重要。
朝臣各有各的考量,但不論何人都看得清楚,如今朝中的天,可是要變了啊。
殿外夜風漸起,天邊彎月升至樹梢,茫茫夜空中無雲無星。
同北疆的烈酒不同,京中酒水寡淡,待到慶功宴散場之後,醉意也不過隻有五分。衛馳步出宮門,翻身上馬,踏著月光往將軍府方向而去。
馬匹一路緩行,衛馳返回將軍府時,已近子時。衛馳遠遠望著衛府的那扇烏木大門,匾額上的字跡已然老舊,風燈輕擺,投下的兩道光暈忽長忽短。
除了封號,今日陛下還賜了宅院,城南三進三出的大宅,稍適翻修便能入住,此乃無上榮耀,除了寬敞大氣之外,更是皇帝對他戰功和地位的肯定。可衛馳卻仍喜歡這間舊宅,所幸宅院翻修需要時日,修葺時間長短、何時入住全憑他意。
將軍府中,福伯聽見由遠及近的馬蹄聲,早已開門迎候,衛馳翻身下馬,將韁繩交到侍從手中。福伯是管家,按說候門這樣的小事根本不用他親自來做,可今天這日子實在特殊,福伯放心不下,這才早早親自等候在外。
此刻嗅到衛馳身上濃重的酒氣,福伯本就不安的心更加擔憂,郎君向來不喜飲酒,可今日特殊,即便是慶功宴的喜慶日子,可郎君的心裏,到底是落寞不平的……
衛馳信步而行,福伯在後頭不遠不近地跟著,直至入了主院,也不放心離開。
“去拿幾壇府上的陳年好酒過來,”空蕩的庭院中回蕩著衛馳低沉略帶醉意的聲音,“不,去將前幾日葉忠所贈的千日春拿來。”
福伯無法,嘴上應了聲“是”,腳步卻是遲疑,待到他慢慢吞吞拿著酒步入房中之時,卻見郎君已然在房中對著月光,獨自喝了起來。
從前每到十一月初四這日,郎君或是跪在祠堂,或是一人在房中獨坐到天明,從沒有飲酒的嗜好的啊。
今日是宮中設慶功宴的日子,郎君若是因欣喜而飲上幾杯酒倒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可郎君麵上的神情來看,顯然不是喜悅釋然的。
===第13節===
千日春是烈酒,也是祝捷酒,福伯知道郎君心裏不好受,這麽多年過去,衛家如今雖已重複當年榮耀,但衛家人心中的傷痛卻仍不能輕易抹平。
福伯長歎了口氣,郎君身上尚有傷勢未愈,左肩和腹部各中了一箭,其中腹部的傷勢明顯,如今傷口尚未愈合。心中雖記掛著郎君傷勢,但主子發了話,他不敢不從,待將酒送到之後,也不敢離開,隻同從前一樣,靜靜在院外守著,以期待能平靜渡過這個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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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便是同王辭約定見麵的日子,沈鳶心緒不靜,拿在手裏的書冊翻了又翻,卻一個字都沒看進去。湯已然煮好,此時正在爐上煨著,沈鳶索性將書冊闔上,在房中乾坐著,就等衛馳回府。
沈鳶如此想著,待聽銀杏來報將軍回府,便趕忙裝了熱湯,提在食盒中往主院走去。
主院外,福伯已經送了三回酒進去了,此時隻靜靜立在院外等候天亮。醒酒湯福伯已一早命後廚煮好了,隻是他沒有拿進去的勇氣,隻敢按郎君的意思,一壇壇地往屋裏送酒。
夜風起,廊下風燈輕晃了晃,光影搖蕩,福伯在院外憂心忡忡地吹著冷風,遠遠看著一道窈窕身影款款而來。
“敢問福伯,將軍可在屋內?”今日的沈鳶一襲白衣飄然,光影綽綽下,那張本就眉目如畫的臉龐也更顯楚楚動人,美得如同落入凡塵的仙女,“我想進去看看將軍……”
福伯怔了怔神,倒沒想到沈鳶會在這麽晚過來,又看了眼她手中所提的食盒,立時明白過來她來此目的。可憐她一個姑娘家,在將軍府中無依無靠,昨日才吃了沈鳶送的栗子糕,他不該將其往火坑裏推,福伯好意勸道:“將軍今日心情不好,沈姑娘還是改日再來吧。”
“可這湯……”沈鳶提了提手中食盒,向福伯表明來意。
“沈姑娘若信得過老奴,便聽老奴這一句勸,”福伯語重心長,“湯改日再送,別惹了將軍不快才是。”
沈鳶立在院外,遠遠已聞到屋內傳出的酒氣,加之看見福伯心神不寧地守在此處,還有福伯昨日的反常,今日難道不是喜慶熱鬨的慶功宴嗎?
心中生出其他猜想,可她卻不想退。
她自是信得過福伯為人,也不是一碗湯的問題。衛馳那樣的人,平日裏冷肅疏離,難以靠近。今日這般,雖然危險,確是機會。
“知道福伯掛心將軍,阿鳶亦是如此,”沈鳶展顏甜甜一笑,“既是心情不好,那麽更該有人陪著才是,福伯若信得過我,便讓我進去看看將軍吧。”
福伯覺得沈鳶說得不無道理,可這陪伴究竟該是怎麽個陪法,他不知道,畢竟從前都是郎君獨自一人靜靜度過此日的,並無旁人敢去靠近。
福伯攏了攏思緒,他是衛府管家,自小看著衛馳長大,陪他走過衛家最低迷的那些年頭,眼下見人如此,又掛心著郎君的傷勢,一時也顧不得那麽許多了。沈姑娘既執意要進去,便由她吧,他將手裏的酒壇放下,趕忙命人將一早煮好的醒酒湯端了上來:“沈姑娘請。”
柔和燭火將光影拉長,福伯看著那道翩躚背影步入院中,暗自捏了把汗。
今日可是老將軍和大公子的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