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1 / 2)







在距她十米遠的山坡上,撒了一地的草藥,柳蔭躺在那裏,睜著大大的眼睛,小小的酷似母親的臉上帶著悲痛和震驚,身下的血紅得像欲開的映山紅。

“阿娘,我明天和姐姐一起去采草藥。”

“柳蔭別添亂,你還沒認全草藥。”

“哼!阿娘你淨摧毀我在柳楊麵前的威嚴!”

一九四五年二月初一,陸雁農與女兒柳蔭殤。

柳源傷重,被抬到山下醫治。

姚紅英失蹤,在一片兵荒馬亂中,沒有人知道她往哪裏走了,同時失蹤的是柳源和陸雁農的幼子、尚在繈褓中的柳鬆。

陸雁農和柳蔭落葬那一天,柳源掙紮著被抬上了山,看著一大一小兩具薄棺在柳母身邊入土,他已經不知道今夕何夕,似乎還在昨天,愛妻嬌女憨兒都在麵前笑語盈盈,一轉身,他與她們天人永隔,身邊隻餘一個兒子茫茫然不知世事。他緊緊攥住妻子的棺沿,心中劇痛如刀絞。這不是真的。

這不是真的。康錦言的眼角滲出一絲血。山居三年,她與雁農姐既像姐妹師徒,更是知音,她不會的,她教她,她曾失去的,她給她溫暖,她從來沒有說過她對陸雁農的依戀和依賴,一直以為就算以後分開,也能鴻雁往來,年年相聚,可是誰知道隻不過一眨眼,竟然一世永別。

還有,小小的、古靈精怪的柳蔭,喜歡粘著她,喜歡絮絮叨叨,明明昨天還在聽她得意洋洋地說:“阿爹說的,弟弟就是用來欺負的!”可是這一具小薄棺,卻葬了她燦爛的未來。

康錦言跪在陸雁農和柳蔭麵前,她發誓,字字鏗鏘,斬釘截鐵:“雁農姐,你在天上看著,是誰造成這一切,天涯海角,我康錦言一定不會放過她!”

柳源渾身一震,他看向康錦言。

那天晚上,當姚紅英說出那句話“阿洛哥哥,你能把柳鬆送給我嗎?他長得真像你”之後,柳源過了許久才拒絕,他說:“英兒,你需要的是忘掉以前的事情。你放心,你有什麽難處,我和雁農都會幫你。”

姚紅英呆了很久很久,才一聲冷笑:“幫我?我什麽都不要你們幫,隻要你們幫一件事,幫我哥哥活過來。”

姚紅英瞪著他:“你知不知道,你還沒跟陸雁農在一起的時候,哥哥就喜歡她;哥哥上醫學院是因為她學醫,希望中西醫結合;哥哥明知道你們在一起了,還給她做了這麽多的筆記要達成她的心願。你們要結婚了,哥哥是太傷心了吧,他就去從軍了,他竟然不顧爹娘不顧我,去從軍了!”

那些往事一下子全部湧進心頭腦海,怎麽能忘,怎麽會忘,柳源艱澀地看著姚紅英,那是他最好的朋友,一腔深情如許。

姚紅英哀傷地說:“你知不知道,那年寒假,哥哥臨走抱著我流眼淚,哥哥的眼淚,一大顆一大顆地掉在我臉上,我以為他是為了我傷心,我後來才知道……從那時候到現在,哥哥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他不會再回來了。”

她抬起頭,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憎恨陸雁農。我恨她。從那個時候起,我就一直憎恨她。”

康錦言低頭看著漸漸被泥土掩去的棺木,輕聲說:“柳大哥,她恨雁農姐,是因為她得不到你。”她不是為了她哥哥,她是為了她自己。

陸雁農從頭至尾不知道姚啟德的心意,但是陸雁農從頭至尾占據了姚紅英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的心。如果說因為姚啟德生恨,那恨意也遠遠不及奪走柳源的恨。因為姚紅英自始至終愛戀柳源。

那樣的恨,在看著柳源陸雁農一家和樂融融時,達到了繁體。那原該是她的幸福,因為陸雁農的存在,成為了泡影。她要陷害陸雁農,就算同歸於儘,她也要陸雁農死。她得不到的,她也別想有。

姚紅英看著陸雁農的眼神,從來沒有半分笑意。康錦言在那個晚上才終於明白了為什麽自己始終沒有辦法和姚紅英接近。

柳源的槍傷在四個月後痊愈,但喪妻和失去子女的打擊讓他遲遲不能恢複精神,村民們感念陸雁農舍身的恩德,對柳源和柳楊照顧有加,田地耕種都幫手做了。康錦言默默地照顧父子兩人起居,洗衣做飯,教柳楊識字。有時上山采些草藥焙製了下山去賣,換些日常用品。

日本人已經撤走很久,山上山下很多難民都已經開始收拾返家。其實很多地方都是日本人掃蕩時逃走暫避,日本人走了就回家,像柳源他們的情況並不多。

柳源卻似乎並不想離開,山村的墓地離家都並不遠,他時時去陸雁農的墓前坐著,一坐就是半天。

那天康錦言帶著柳楊去叫柳源回家吃飯,有村民大呼小叫地跑來說:“康姑娘,有人找你。”

康錦言站在離墓前不遠的半坡上轉過身,正午的陽光迎麵潑向坡底樹林,站在樹林前沐浴著陽光的那個人,那個衣著覆灰卻一臉喜悅笑得兩眼彎彎望向她的人,正是周默。

“如果萬一失散,你記著,要跟著人群,實在沒辦法了,往失散的地方附近的山村裏走,我一定會找到你。”

他找來了。

康錦言隻覺得陽光一下子變得五彩繽紛,眩目奪神,她不知道這是因為她眼中瞬間充滿了淚水。可是她下意識地回頭,卻仿佛看見墓地前站著一個女子,清湛秀美,噙著笑的眼裏滿是關切和喜悅。

她渾身顫抖,柳楊拉了拉她的手:“姐姐你冷嗎?”

她搖頭,肩頭蓋上一隻溫暖的手,柳源溫聲說:“去吧。”

三日後,康錦言和周默離開。她不放心柳源父子,柳源卻淡淡地笑:“謝謝你錦言,耐心縱容我這麽多日子。你放心,我會帶著柳楊好好生活,我還要想辦法把柳鬆找回來呢。”

康錦言最後去的仍然是陸雁農的墓地,墓草青青,她種在邊上的小鬆樹已紮下了根。

她站了許久,最後跪了下來,磕了三個頭,轉身離去。

☆、第43章三十六

卓嘉自握著手中這一疊厚厚的紙,整整齊齊地打印著的是女兒寫的故事。

顏子真輕聲解釋:“柳源是衛音希的爺爺,陸雁農是衛音希的奶奶,姚紅英是衛音希現在的奶奶,康錦言,是外婆莊慧行,外婆那個五歲就去世的親妹妹,叫莊慧言,周默是外公卓非。”

卓嘉自問她:“這些,是你外婆跟你講的?”

顏子真點頭:“我從小時候起,就聽外婆講這些故事,那個時候外婆跟我講的都是她在山村裏的時候和陸雁農一家的故事,都是很快樂很有趣的故事,我記得小時候也跟你說過一些,那時候外婆總說,那是她一輩子最快樂溫暖的時光。後來長大了,媽媽你也知道我喜歡聽老人講古,外婆就跟我講她自己的故事,講外公的故事。再後來外婆生病,她才給我講了陸雁農和柳源他們的故事。”

卓嘉自坐在沙發上,發著呆,坐了很長時間,才說:“這些,都是真的吧。”

她的語氣是肯定的。卓嘉自是明白的,自己的母親,雖然做了很多不可思議的事情,雖然……,可是,她的母親是個極其驕傲的人,從來不給自己找理由,從來不肯說一句謊,她的背,永遠挺得筆直,讓人既佩服又痛恨。

她苦澀地說:“於是她實踐了諾言,她沒有放過她。”

康錦言沒有放過姚紅英。

卓嘉自看著女兒:“你兩次去梅州,前前後後都心神不定,心事重重,是因為你知道整個真相,知道姚紅英是凶手,但是你仍然要把這個故事寫出來,因為這是你外婆的吩咐,也因為你心裏有自己的正義感,但是衛音希一家全然不知道真相,你怕傷害他們。是因為這樣,對不對?”

顏子真咬住下唇:“我有時候也會想,時間已經過去這麽久,音希奶奶對音希他們真心疼愛,過去的,也許就讓它過去好了,因為過去的事傷害到現在的人,多麽不值得。可是每當我這麽想,就總會做那個噩夢,夢見我就是陸雁農,走在山間樹林裏,一排槍對著我開火。媽,是真的時間過去了就可以不再計較嗎?就算那是兩條命?那個害死了人又偷走別人的小孩,偷走別人的天倫之樂的人,真的可以讓她心安理得地頤養天年嗎?我從沒想過我要替天行道,我隻是要把當年的事情寫出來,替外婆、替枉死的人告訴活著的人,包括,那個小孩子,那個小孩子的後人,就算會受到傷害,難道他們就不應該知道這些事實嗎?”

卓嘉自看著顏子真,無言以對。

這個,是她的女兒,善良,正直,卻受困於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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